古泽三十五岁生日这天,世界还算平静。
窗外是城市黄昏惯有的灰扑扑调子,暮色沉沉压下来,勉强染了一点楼宇边缘的暖光。屋里没开主灯,只有工作台上那盏老旧的金属台灯亮着,昏黄的光晕圈住一小片狼藉:几块拆开的电路板,散落的精密螺丝刀,还有一台擦拭得锃亮、镜筒却明显带着岁月痕迹的赤道仪式天文望远镜。空气里浮动着焊锡松香特有的、微带点刺激的甜味,混着一点从楼下飘上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油烟气息。
他刚给望远镜的赤经轴齿轮组做完一次深度清洁保养,指尖沾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黑色润滑脂。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冷白的光刺破台灯的昏黄,映亮他眼底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是何嘉的信息。很简短。
“古泽,我们的事,我想还是算了吧。暂时都冷静一下,别再联系了。祝你……生日快乐。”
指尖那点润滑脂似乎突然变得粘稠厚重,沉沉地坠着。他盯着那几行字,视线有点发虚。喉结上下滚动了一次,最终只是沉默地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沾了些许灰尘的工作台上。发出一声轻响。桌上还扔着两张皱巴巴的电影票,是上周何嘉兴冲冲买好的,硬塞给他,说是某大导演的爱情片,不容错过。他当时随口应了,脑子里盘算的却是周末某个深空天体的拍摄窗口期。现在,票根上的日期早已过期,像某种无声的嘲讽。
算了。
他搓了搓指尖的油腻,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那扇有些滞涩的铝合金窗户。初冬傍晚带着寒意的风立刻灌了进来,吹散了屋里松香和油烟混合的沉闷气味,也吹得他额前几缕没打理好的头发乱晃。他需要透口气,需要一点冰冷的东西浇灭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视野开阔了些。楼下街道车灯连成断续流淌的光河,远处写字楼巨大的玻璃幕墙开始次第亮起格子状的灯光。城市正以一种庞大而恒定的节奏运转着,喧嚣隔着几十层楼的高度传上来,只剩下模糊的背景噪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他习惯性地抬头望向天穹。城市的光污染早已吞噬了绝大多数星辰,夜空是浑浊的深灰蓝色,只有几颗最亮的星子,倔强地闪烁着微光,如同钉在脏污绒布上的钻石碎屑。
就在他目光随意扫过天顶那片深邃区域时,动作猛地僵住。
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那片他早已熟悉到麻木的、灰蒙蒙的天幕上,出现了一圈难以言喻的“瑕疵”。起初只是感觉那片区域的夜空比周围更深沉,仿佛吸走了所有微光,形成一种粘稠的、令人不安的纯黑。紧接着,那纯粹的黑色边缘,极其突兀地勾勒出一道纤细、笔直得不像自然造物的紫线。那道紫线迅速蔓延、生长,勾勒出巨大几何图形的轮廓。
速度快得惊人。
仅仅几个呼吸之间,一个庞大到令人窒息的紫色光环,无声无息地悬浮在了城市的天顶之上,笼罩了整个视野可及的夜空!它并非实体,更像是由纯粹的能量构成,边缘锐利得如同用尺子在天幕上裁切出来,散发着冰冷、非人的幽光。光环内部并非空洞,而是流淌着无数细微的、无法解读的复杂符号和几何图案,像某种宇宙级规模的集成电路板,正在以远超人类理解的速度运行、重组。这些流动的图案散发着更深的紫色光晕,让整个光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立体感和令人心悸的深邃。
没有声音。没有预兆。只有绝对的、压倒性的存在感。
古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扶着窗框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所有因为何嘉那条信息而产生的情绪。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盯着那覆盖了整个视野的、冰冷的紫色几何造物。
城市并未立刻陷入恐慌。那光环出现得过于突然,过于安静,庞大得超出了日常认知的阈值。街道上,无数人停下了脚步,仰着头,脸上混杂着茫然、呆滞和一种面对超现实景象时本能的、迟钝的惊疑。车流开始出现混乱,喇叭声此起彼伏,但很快又被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所压制。一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仰望者的心头。
“天……天哪……”
古泽听到自己身后,隔着薄薄墙壁的邻居家,传来一声变了调的惊呼,带着哭腔。
“那是什么?霓虹灯?全息投影?哪个公司搞的噱头这么大?”
楼下街道上,一个年轻的声音在喊,试图用常理去解释,但声音里的颤抖出卖了他。
“神迹!是神迹降临了!”
更远处,似乎有人激动地喊了起来,带着某种狂热的颤音。
混乱的猜测如同投入沸水中的油滴,瞬间在城市的各个角落炸开。恐惧、迷惑、荒谬的兴奋……无数种情绪在无声的紫色天幕下交织、发酵。
古泽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带倒了窗边一把小凳子。他扑向工作台,手指因为一种难以抑制的冰冷颤栗而有些发抖。他粗暴地拂开桌上的零件和工具,抓住那台刚刚保养好的天文望远镜的镜筒。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混乱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些。赤道仪底座被迅速调整方向,对准了窗外那片巨大紫色光环的中心区域。他需要看得更清楚!用仪器去捕捉肉眼无法分辨的细节!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手指的颤抖,将右眼凑近目镜。冰凉的橡胶眼罩贴紧眼眶,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线。
视野瞬间被拉近,放大。灰蒙蒙的城市夜空背景消失了,目镜里不再是宏观上那冰冷、完美、令人窒息的巨大光环轮廓。
取而代之的,是光环内流淌的、构成其“实体”的微观世界。
那里是一片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沸腾的紫色能量海洋!
无数微小到难以想象的单元结构,如同拥有生命的纳米机器人,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组合、分解、重组。它们构成复杂到匪夷所思的立体网络,其精密程度让人类最先进的芯片结构都显得像孩童的涂鸦。这些单元结构闪烁着频率极高的紫光,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巨大的能量脉冲,在古泽的视野里留下灼烧般的残影。它们像是在执行某种超乎想象的运算,又像是在传递着某种无法解读的、跨越星海的指令流。更令人心悸的是,在能量网络的某些节点,他能看到一些更加巨大、形态难以描述的暗影轮廓——它们并非实体,更像是能量高度凝聚的漩涡,其内部结构深邃复杂,不断吞噬着周围的紫色流光,又喷吐出新的、形态更加诡异的能量流。
这绝非什么神迹,也不是人类科技的产物。
这是一种……活着的、冰冷的、超越理解的科技!一种建立在人类无法企及的物质和能量操控层面上的、纯粹功利的造物!
古泽的呼吸彻底停滞了。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遍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着危险。他猛地抬起头,视线离开目镜,再次看向窗外那覆盖了整个天空的紫色光环。此刻,那完美的几何形态在他眼中,已不再仅仅是宏大,而是充满了某种非人的、纯粹功利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它像一个悬在摇篮上方的冰冷钻头,一个覆盖了整个天空的、无情的手术刀。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工作台上,发出哐当一声。桌上的手机被震得翻了过来,屏幕再次亮起,何嘉那条信息冰冷地躺在那里:“……别再联系了。祝你……生日快乐。”
但此刻,那点情感的刺痛,在头顶那笼罩一切的、代表着未知与毁灭的紫色幽光下,渺小得如同尘埃。
世界,在他三十五岁生日的黄昏,在无声无息间,已经彻底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