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大连港,当“辽宁”号航母的庞大舰体在四艘大功率拖船的牵引与簇拥下,以一种近乎凝滞的缓慢姿态,第一次靠上大连港一号军用泊位时,整个港口都仿佛屏住了呼吸。巨大的系缆桩被一根根比成年人胳膊还粗的缆绳牢牢缠绕,发出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吱嘎”声,那是属于21世纪的超级钢铁,第一次与被抛入17世纪的时空孤岛进行了最坚实的物理连接。
站在舰桥上,舰长林涛感到一种深刻的、难以言喻的超现实感。他的目光越过宽阔得如同广场的飞行甲板,甲板上,一架架J-15“飞鲨”舰载机被厚重的防雨布覆盖,在晨光下静静伫立,如同蛰伏的史前巨兽。而不远处,便是他无比熟悉的城市天际线——东港商务区的摩天楼群、中山广场的百年欧式建筑、远处星海湾跨海大桥那道优美的弧线。一切都和离开时一模一样,但一切又都截然不同。他知道,在这片熟悉的钢筋水泥丛林之外,便是无尽的、属于1642年的原始荒野。
甲板上,列队站立的海军官兵们也在无声地凝望着这座城市。他们中的许多人就是大连本地人,或是曾在这里的航母基地服役多年。他们看到了海边聚集的、挥舞着手臂欢呼的人群,听到了城市广播里传来的激昂宣告。一个年轻的通讯兵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那张已经洗得发白的、与女朋友在星海广场的合影。回家了,却又回不去了。这种既是英雄又是孤儿的矛盾感受,在他们心中交织碰撞,形成了五味杂陈的沉默。
“舰长,”政委走到他身边,低声说道,“士兵们的情绪……像一根绷紧的弦。我们需要给他们一个支点。”
林涛点了点头,他能感觉到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迷茫。他拿起舰内广播的话筒,深吸一口气,他的声音通过遍布全舰的喇叭,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角落:
“全体舰员请注意,我是舰长林涛。我们已经安全到港。我看到你们的眼睛,也知道你们心里的疑问和不安。我无法向你们解释我们遭遇了什么,因为连我自己都还在试图理解。但我可以告诉你们两件事。”
他的声音顿了顿,变得无比坚定。
“第一,我们不是孤军奋战。看到岸上了吗?那里有我们的城市,有六百万我们的同胞。他们和我们一样,被困在了这里。从现在起,‘辽宁’号不再仅仅是一艘战舰,我们是这座城市的海上长城,是同胞们的希望和依靠。”
“第二,脱下你们的迷茫。无论我们身处哪个时代,我们军人的职责没有变。那就是守护国家,保卫人民。现在,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就是我们的国家;岸上的那些人民,就是我们誓死要保卫的人民。收起你们多余的情绪,检查装备,维护战位,保持警惕。我们的新任务,从现在开始!解散!”
简短而有力的话语,像一把重锤,敲散了弥漫在官兵中的迷惘。他们本能地挺直了脊梁,眼神重新变得锐利。是的,无论时空如何变幻,他们首先是军人。军人的天职,就是在绝境中寻找出路,在混乱中建立秩序。
与此同时,在地下指挥中心,赵立新上校正与林涛进行着视频通话。屏幕上的林涛略显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
“林舰长,欢迎你们。你们的到来,是我们的定海神针。”赵立新开门见山,“现在,我们需要你们的‘眼睛’。我们需要一架‘飞鲨’,进行一次覆盖整个辽东半岛南端的超高空侦察飞行。我们需要一张最精确的、属于这个时代的地图。”
“没有问题,”林涛回答,“但我需要提醒你,赵上校。没有北斗和GPS,我们所有的舰载机都成了‘瞎子’,只能依靠惯性导航和地面有限的无线电信标。飞行半径和定位精度都会大打折扣。而且,超音速飞行产生的音爆,可能会对地面上的‘原住民’造成我们无法预测的冲击。”
“我们明白,”在赵立新身旁的王磊书记声音沉稳地插了进来,“所以,这次飞行的代号是‘静默之翼’。要求你们在三万米以上的平流层进行亚音速巡航,将地面感知降到最低。我们首要的目标是测绘,不是示威。飞行员的人选,必须是经验最丰富,心理素质最过硬的。”
林涛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名字。“我有一个人选。全舰队最优秀的飞行员,林薇上尉。她足够冷静、精准,像一台飞行的计算机。这个任务,交给她最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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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承宇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真正的野兽,而且是一只饿了三天的野兽。他和另外四名弟兄,已经在林子里潜伏了两天两夜。他们身上披着伪装用的破烂兽皮和草叶,脸上涂满了黑泥和草汁,散发着一股与这片原始森林融为一体的腐殖质气味。
他们不敢生火,只能啃食怀里揣着的、已经硬得能砸死人的锅盔,就着皮囊里冰冷的溪水。夜晚,他们轮流放哨,蜷缩在事先挖好的浅坑里,用枯叶覆盖身体,像冬眠的蛇一样,忍受着刺骨的寒冷和无孔不入的蚊虫叮咬。
这两天里,他们见到了太多无法理解的事物。
他们看到了一条被斩断的“路”,平整得如同被天神用巨斧劈开的石板,上面画着奇怪的白线。路的尽头,就是那片他们不敢靠近的、充满着参天古木的森林。他们还发现了巨大的、有着奇怪花纹的“脚印”(猛士装甲车的轮胎印),这脚印碾碎了沿途的灌木和岩石,显示出一种可怕的重量和力量。
最让他们感到诡异的,是偶尔在林间发现的一些“天外之物”。一个晶莹剔透、质地坚硬却极轻的“水囊”(塑料瓶),一个印着看不懂的方块字和彩色纸片(零食包装袋)。这些东西的工艺,远远超出了他们的认知。那纸片光滑、坚韧,色彩鲜艳得像是用宝石磨成的粉末画上去的。孙承宇小心翼翼地把这些东西用布包好,藏在怀里。这就是证据,是带回去给指挥使大人看的铁证。
“百户,我们还要等多久?”一个年轻的弟兄声音沙哑地问,他的嘴唇已经干裂起皮。“这里太邪性了,我昨晚做梦,梦到山神爷变成了铁甲人,要把我们抓去做奴隶。”
“闭嘴!”孙承宇低声呵斥道,“怕就滚回卫城去,自己去跟指挥使大人说你当了逃兵!”
那弟兄立刻不敢再言语。
孙承宇其实比谁都害怕。但祖宽大人最后的那个命令,像一把刀子一样抵在他的后心——“去确认他们到底是不是人!”
他必须找到答案。
第三天黄昏,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绝佳的观察点。那是一处陡峭的山崖,崖顶被茂密的植被覆盖,从这里,可以俯瞰到那片“神国”的边缘。
当他们拨开最后一片蕨叶,将视线投向山下时,五个人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他们看到了“神仙”的“村落”。
那不是他们想象中的琼楼玉宇、雕梁画栋,而是一排排整齐划一、造型奇特的低矮“房子”(集装箱板房),颜色是刺眼的白色和蓝色,在傍晚的余晖下泛着金属的冷光。在“村落”的中央,有一片被金属网围起来的空地,空地上,有穿着各色奇装异服的人在活动。
他们的心跳瞬间加速。是人!活生生的人!
他们看到那些人有的在空地上奔跑追逐一个圆球(篮球),动作敏捷;有的排着队从一个大铁盒子里领取食物,脸上带着笑容;有的则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谈笑风生。他们的动作和常人无异,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他们……他们在吃饭!在玩耍!”一个弟兄用气音惊呼,语气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孙承宇用尽全力,将眼睛瞪到最大。他看到了,那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女人的头发是短的,身上穿着紧身的裤子,勾勒出身体的线条,毫无避讳地与男人站在一起。他们手里端着的饭碗是白色的,亮得反光,筷子也是金属的。
这一幕,彻底击碎了他们心中关于“神仙”的幻想。神仙不食人间烟火,不会像这般……世俗、热闹。
他们不是神,他们是人!
就在孙承宇被这巨大的发现震撼得无以复加时,他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正在高天上冷冷地注视着他。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天空。
天空湛蓝,一丝云彩都没有。但那被窥视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如芒在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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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标已进入D-7观察区,坐标……”
“‘天眼一号’高空无人机已锁定目标,热成像与光学影像同步传输中。”
“地面‘蛛网’系统回报,目标的生物特征与数据库中的‘金州卫斥候小队’吻合,共五人。确认头目为孙承宇。”
在地下指挥中心旁新开辟的一个更小的、更为机密的房间里,“窥镜”特别行动组正在高效运转。这里,是21世纪对17世纪进行单向透明观察的神经中枢。
房间正中是一面巨大的曲面屏,屏幕被分割成几十个小窗口。有的窗口是高空无人机传回的广角俯瞰画面,金州卫城像一个微缩沙盘模型。有的窗口是隐藏在林间的微型摄像头拍摄的近景,连孙承宇脸上紧张的汗珠都清晰可见。还有的窗口,则显示着各种生物和环境数据流。
历史顾问刘教授,一位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明史专家,正指着屏幕对赵立新和王磊解释:
“看到了吗?他们宿营的方式,是典型的辽东边军斥候战术,‘梅花坑’阵型,可以相互警戒,又能最大限度地减少暴露风险。那个领头的孙承宇,很有经验。他们选择的观察点,也是视野最好、最易于隐蔽的位置。这说明,明末的军队,至少在其精锐部分,并非我们想象中那么不堪一击,他们的野外生存和侦察能力很强。”
“再看金州卫城内,”刘教授切换了一个画面,那是一段经过技术处理、放大了数倍的城内街景,“城墙破败,女墙多有坍塌。街上的行人面有菜色,衣衫褴褛。注意看那个粮店门口,排队的人不多,但每个人的米袋子都是瘪的。这说明城内粮食已经开始紧张,可能在实行配给制。再结合祖宽的身份——祖大寿的族侄,一个典型的军阀。我可以推断,金州卫现在是一座军事上高度紧张,但民生上已经濒临崩溃的孤城。”
王磊静静地听着,脸色凝重。他像一个学生,在贪婪地吸收着关于这个新世界的一切知识。
“也就是说,”王磊总结道,“我们面对的,是一群被饥饿和战争逼到墙角的、训练有素的狼。他们现在对我们感到恐惧,但当恐惧过去,饥饿和求生的欲望会让他们变得极度危险。”
“正是如此。”赵立新点头,“所以,我们必须让他们继续‘恐惧’下去。同时,我们也要知道,他们的底牌是什么。”
就在这时,一名技术员突然报告:“报告!‘幽灵’小队报告,他们已在D-7区秘密接近目标,距离三百米,已建立狙击阵位。请指示!”
屏幕上立刻弹出了一个新窗口,那是一个通过高倍率狙击镜传回的画面。在十字准星的中央,赫然是孙承宇那张涂满泥巴的、充满惊愕与戒备的脸。只要一声令下,一颗7.62毫米的子弹,就能在0.4秒内,悄无声息地结束这位古代斥候的生命。
房间内的空气瞬间变得紧张起来。这是自穿越以来,21世纪第一次掌握了对17世纪个体的生杀大权。
赵立新看向王磊,后者眼神坚定,缓缓地摇了摇头。
赵立新会意,拿起通话器,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幽灵’,你们的任务是观察和威慑,不是猎杀。收起你们的杀心。保持安全距离,继续潜伏。我再说一遍,在没有我的直接命令前,任何人不准开火。我们是观察者,不是刽子手。”
“‘幽灵’收到。”狙击镜的画面微微晃动了一下,然后重新稳定下来,十字准星从孙承宇的眉心,移到了他身旁的一棵树干上。
山崖上,孙承宇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那被窥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就像被一条隐藏在暗处的毒蛇盯上了,让他脊背发凉。他打了个手势,示意弟兄们立刻后撤。
就在他们准备悄悄退走时,一件让他们魂飞魄散的事情发生了。
在他们前方大约五十步远的一棵两人合抱的巨大松树上,突然——毫无征兆地——炸开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木屑四溅,伴随着一声沉闷而尖锐的、如同撕裂布帛的“噗”声。那声音不大,却极具穿透力,直接钻进他们的耳朵里。
五个人瞬间僵在原地,如同被点了穴。
他们死死地盯着那个树洞,洞口边缘光滑,深不见底。这绝不是任何弓箭、甚至火铳能造成的。这是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力量,一种无声无息、却能穿金裂石的“仙法”。
这是警告!
孙承宇的脑子“嗡”的一声。他瞬间明白了。对方早就发现了他们!他们一直在看着他们,就像猫看着老鼠。刚才那一击,不是失手,而是精准的、刻意的警告。他们在说:我们能看到你,我们能打到你,你的小命,就在我们一念之间。
无边的恐惧,再次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再也不敢有任何侥幸心理,猛地拉起身边的弟兄,连滚带爬地向山崖下逃去。他们跑得是如此狼狈,将伪装、潜伏的技巧忘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求生的本能。
而在三百米外,“幽灵”小队的狙击手,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高精度狙击步枪。枪口上,先进的消音器还散发着一丝淡淡的硝烟味。
“目标已受惊,正在高速撤离。威慑任务完成。”他平静地向指挥部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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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承宇带着他的人,疯了一样地逃回了金州卫。当他冲进指挥使衙门,跪在祖宽面前时,他已经虚脱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只是将怀里那个用布层层包裹的“垃圾”——一个墨西哥鸡汁番茄味乐事薯片包装袋,颤抖着呈了上去。
祖宽接过那张纸片。入手光滑如丝,坚韧异常,他用力撕了一下,竟没有撕破。上面的番茄和马铃薯团栩栩如生。这绝非人间画师所能为。
“他们……是人……”孙承宇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但……但他们有……千里眼……顺风耳……还有……隔空伤人的……仙法……我们被发现了……他们……饶了我们一命……”
祖宽捏着那张神奇的“纸”,听着孙承宇惊魂未定的汇报,久久无语。他的内心,一半是找到了答案的释然,另一半,则是被更大谜团和恐惧笼罩的冰冷。
是人,就好。是人,就有弱点,有欲望。
但拥有“仙法”的人,他们的欲望,又会是什么呢?一个小小的金州卫,能满足他们吗?
他走到舆图前,目光死死地盯着那片被他标记为“禁区”的地方。他知道,这场对峙的棋局,他已经落了后手。他不能再被动等待了。
而在几十公里外,灯火通明的地下指挥中心里,气氛同样凝重。
陈静总工程师正在做着报告,她的身后,是“方舟计划”的进度表。
“……农业方面,第一批水培蔬菜已经发芽,但大规模推广面临能源瓶颈,我们所有的备用发电机和移动电源,都投入到了育种基地。要实现粮食自给,至少需要一年时间,这还是在一切顺利的情况下。”
“工业方面,我们成功改造了一条化工生产线,理论上可以小规模生产乙醇燃料和基础氮肥,但关键的催化剂是不可再生的高精尖产品,库存即将耗尽。”
“最严峻的是医疗。我们清点了全市的药品库存,结论令人绝望。没有外界补充,全市4万5千名登记在册的糖尿病患者,他们的胰岛素储备将在87天后告罄。我们的科学家正在尝试逆向工程青霉素,但从实验室到工业化生产,那是一条漫长而艰难的路,我们没有时间。”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铅块,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王磊听完报告,沉默良久,他走到巨大的电子沙盘前,看着那个代表金州卫的红色图标。
“同志们,”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有力,“我们一直以来的策略,是‘隐藏’和‘观察’。但现在看来,时间,并不站在我们这一边。我们像一个守着金山却快要饿死的富翁。我们拥有21世纪的科技,却解决不了最基本的吃饭、吃药问题。而外面,那个落后我们四百年的世界,却拥有我们最需要的东西——土地、资源,和……劳动力。”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赵立新、陈静,以及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被动的观察,只会让我们坐以待毙。从今天起,我们的战略需要调整。”
“‘窥镜’计划继续,但目的不再仅仅是观察。我们要寻找弱点,寻找可以沟通、可以合作、甚至……可以控制的对象。那个叫祖宽的指挥使,还有那个叫孙承宇的百户,他们就是我们的第一个目标。”
“‘长城’计划也要升级。它不应该只是一个防御工事,更应该是一个……门户。一个由我们控制的、与这个世界进行有限接触的门户。”
“我决定,授权‘窥镜’行动组,制定一份‘第一类接触’预案。我们要做的事情很简单——”
他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注定要改变历史的决定:
“我们要主动走出去,和他们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