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德城的冬阳惨白,斜斜照在伤兵营的土墙上,拉长了棚户的阴影,却带不来丝毫暖意。营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腐肉和草药混合的浊气,呻吟声如同钝锯,拉扯着紧绷的神经。白芷刚给一个腹部溃烂的老兵换完药,磺胺粉的气味混着脓血的腥甜,熏得人几欲作呕。她洗净手,指尖冰凉,目光扫过角落草席上那个脊骨断裂、下半身已无知觉的年轻都头——他叫陈石头,此刻正死死攥着一个褪色的荷包,荷包上歪歪扭扭绣着两只水鸭子,眼睛空洞地望着棚顶漏下的光斑。
“白…白姑娘…”陈石头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胸腔漏气的嘶嘶声,“俺…俺怕是…熬不过今晚了…俺…俺想…想娶春妮…过门…”
他口中的春妮,此刻正跪在他身边,一个脸颊冻得通红、眼睛肿得像桃子的村姑。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哭声泄出,粗糙的手指紧紧握着陈石头冰凉的手,指甲掐进了自己的掌心。
“俺们…定亲三年了…”陈石头喘着粗气,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说好了…打完仗…就回村…办酒…请…请全村吃席…”他猛地咳嗽起来,带出血沫,春妮慌忙用手帕去擦,泪水终于决堤。
“求您…白姑娘…”春妮抬起泪眼,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让俺们…拜个堂…石头哥…石头哥他就这一个念想…”
白芷沉默着。她见过太多这样的眼神,绝望中最后一点微光。她走到药箱前,打开最底层一个密封的锡盒,里面是几块深褐色、散发着奇异甜香的块状物——干ys壳。她取出一块,用小铜臼仔细捣碎成粉末,又用特制的琉璃漏斗和滤纸,以高度烧酒反复萃取,最终得到一小瓶淡黄色的、散发着浓郁甜苦气息的药液。
“此物,ys酊。”白芷的声音清冷如冰,将药瓶递给春妮,“能止痛,但…用后昏沉,如同大醉。给他服下,半盏茶后起效,可保半个时辰无痛。”
春妮颤抖着接过药瓶,如同捧着救命稻草。
消息像风一样刮过死气沉沉的伤兵营。角落里,一个断了腿的老兵,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一枚磨得发亮的铜簪,塞给旁边一个头发花白、默默垂泪的老妇人:“…老婆子…跟了我三十年…连个像样的簪子…都没给过…”老妇人攥着簪子,哭得无声无息。
另一处草席上,两个年轻的士卒,一个瞎了眼,一个少了条胳膊,互相搀扶着坐起。瞎眼的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硬得硌牙的麦饼,掰成两半,哑声道:“…兄弟…咱俩…算不算…也算拜过把子…今天…再拜一次天地…下辈子…还做兄弟…”断臂的汉子接过半块饼,喉咙哽咽,重重点头。
陆陆续续,竟有十四对这样的“新人”。有的是青梅竹马,有的是战场结缘,有的是相濡以沫的老伴。他们大多身负重伤,命悬一线,此刻却都挣扎着,用尽最后力气,想要完成这生命中最后的仪式。
营房外一片空地。积雪被扫开,露出冻得梆硬的黄土。没有红绸,没有喜烛,只有惨淡的冬阳和呼啸的寒风。十四对新人被搀扶着,或抬着,聚集在空地上。他们穿着染血的军服或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脸上带着伤痛和ys酊带来的麻木,眼神却奇异地亮着,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跳跃。
白芷站在一旁,药箱放在脚边。她看着陈石头被春妮小心地喂下药液,看着他脸上痛苦扭曲的线条渐渐松弛,眼神变得迷离而平静。她看着那对老夫妻,老妇人笨拙地将铜簪插进稀疏的白发,老兵咧开没牙的嘴,无声地笑着。她看着那两个年轻的士卒,互相搀扶着,挺直了残缺的脊梁。
“吉时…到了吗?”有人低声问。
“还差…礼乐…”一个负责张罗的老书吏搓着手,满脸为难,“这荒郊野岭…连个响器都没有…”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奇异的嗡鸣声,伴随着清脆的“咔哒…咔哒…”的机括咬合声,由远及近。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凌泉和凌云推着一个半人高的木架车走来。车上固定着一个结构复杂的黄铜机匣!机匣表面布满大小不一的齿轮和连杆,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机匣顶部,一个精巧的铜制摇柄连接着内部复杂的传动机构。机匣前方,则伸出一排长短不一、打磨得极其光滑的黄铜音梳,如同巨鸟的翎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