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竹尺引脉 > 第5章 青禾遇风

林缚兰是被窗棂上的响动惊醒的。
天还没亮透,月光像层薄纱蒙在窗纸上,风卷着沙粒打在木框上,“沙沙”声里裹着点异样的动静。她摸黑坐起来,身边的林缚月睡得正沉,小拳头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芝麻饼——那是老货郎给的芝麻粉掺在玉米面里烙的,月儿说要留着给“苗当点心”。
灶房方向传来竹篮倒地的轻响。林缚兰披了件粗布褂子,脚刚沾地就踩到个软乎乎的东西——是昨天晒在灶边的芦苇絮,被风从门缝卷进来了。她想起田埂上的幼苗,心猛地提起来:夜里起了这么大的风,盖在苗边的麦秸怕是早被吹跑了。
“二奶奶?”她往灶房走,刚到门口就看见个黑影蹲在灶台边。月光从门框斜照进来,照见二奶奶正用布巾裹芦苇絮,竹篮歪在脚边,里面的野菜撒了一地。“我听着风紧,想着给苗加层草帘。”二奶奶的声音有点哑,像是刚醒,手里的布巾却裹得紧实,“你二爷爷去仓房找草帘了,我先攒点芦苇絮,实在不行就用这个挡挡。”
林缚兰赶紧蹲下去捡野菜:“我去地里看看,麦秸要是没被吹跑,先把苗护住。”
“等你二爷爷来一起去,”二奶奶按住她的手,布巾上的芦苇絮沾了她指尖的潮气,软得像棉花,“这风邪乎,你一个人扛不动草帘。再说月儿醒了见不着人,该害怕了。”
话音刚落,院里就传来二爷爷的咳嗽声。他扛着卷草帘站在院门口,草帘上还沾着去年的麦壳,被风一吹簌簌往下掉。“石头已经去地里了,”他把草帘往肩上挪了挪,“那小子后半夜就没睡,在院里劈柴时听见风声,扛着锄头就跑了。”
林缚兰心里一热。她想起林石头总爱往地里跑,有时是送几捆晒干的麦秸,有时是蹲在田埂上看半天苗,问他看啥,他就红着脸说“看根须长没长”。
“月儿我看着,”二奶奶把裹好的芦苇絮塞进竹篮,“你们带点麻绳,把草帘压牢实。”她往林缚兰兜里塞了个热窝窝——是昨晚特意留在灶膛余烬里焐着的,“路上吃,垫垫肚子。”
出了院门才发现,风比想象中更猛。路边的柳树被吹得直摇晃,枝条扫过地面,带起一片片沙粒。二爷爷走在前面,草帘被风掀得鼓鼓的,像只要飞的大鸟。林缚兰跟在后面,手里攥着父亲留下的竹尺,尺身被手心的汗浸得发潮,尾端的“禾”字却越发光亮。
快到地边时,远远看见个黑影正趴在田埂上。是林石头,他正用石块压被风吹散的麦秸,背上的粗布褂子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瘦却结实的脊背。听见脚步声,他猛地回过头,脸上沾着泥,眼睛却亮:“兰姐,二爷爷!苗没事,就是麦秸吹跑了大半。”
林缚兰赶紧扒开一株苗边的土,根须还缠在沙里,只是子叶被风吹得有点蔫,像打了败仗的小雀。她松了口气,刚要说话,就见二爷爷已经把草帘铺开:“石头,你去搬几块土坯来,把草帘四角压住。兰丫头,你把苗根边的土拢一拢,风把土吹跑了,根会露出来。”
草帘是用旧麦秸编的,带着去年的麦香。林缚兰蹲在草帘边,看着林石头把土坯搬过来,他的鞋上沾记了泥,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划了道血痕——怕是刚才在坡上摔跤蹭的。“你的腿——”她刚要问,林石头已经用土坯压住草帘角,声音闷闷的:“不疼,被草茬划的。”
风还在刮,草帘被吹得“哗啦啦”响。二爷爷用麻绳把草帘捆在田埂边的柳树上,绳结打得又快又牢——他年轻时在河上撑过船,打绳结是绝活。“这样风就掀不动了,”他拍了拍草帘,“草帘透气,不捂苗,还能挡沙子。”
林缚兰往草帘下看,幼苗的子叶在草帘缝隙里轻轻晃,像在跟她打招呼。她忽然发现,有几株苗的根边多了圈新土,比她昨天培的更厚些。“这是你加的土?”她问林石头。
林石头的脸又红了:“后半夜看苗时,怕风把根须吹露了,就扒了点旁边的土盖上。”他指了指地埂边,那里有个小土坑,“土是从这儿挖的,离苗远,不碍事。”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风总算小了些。二爷爷蹲在草帘边抽烟,烟袋锅里的火星在风里明明灭灭。“这风来得不是时侯,”他磕了磕烟袋锅,“苗刚冒头,最经不住折腾。不过也好,经了风的苗,根能扎得更实——你爹种的第一茬麦子,刚出苗就遇着大风,当时他急得直掉泪,结果秋收时,那茬麦子比往年收得还多。”
林石头不知从哪儿摸出个野枣,塞给林缚兰:“我早上在坡上摘的,甜。”野枣上还沾着露水,咬一口,脆生生的甜里带着点酸,像刚过去的春天。
回到家时,林缚月正坐在灶门口给二奶奶添柴。她看见林缚兰,举着手里的陶碗跑过来:“姐!二奶奶给苗煮了米汤!”碗里是稠稠的米汤,上面漂着几粒碎米——是二奶奶把家里留着让种子的陈米舀了小半碗,熬得烂烂的。“二奶奶说,凉了浇在苗根边,苗能长得壮。”
林缚兰摸了摸她的头,发梢上还沾着灶膛里的草木灰。二奶奶正把米汤往瓦罐里装,瓦罐外面包着粗布巾:“等日头出来,土晒得温乎了再浇,冷米汤会伤根。”她看见林缚兰裤脚上的泥,又往灶膛里添了把柴,“水烧好了,先洗把脸,暖和暖和。”
日头爬到竹梢时,村里忽然热闹起来。林缚兰正准备去地里浇米汤,就听见王大户家的管家在村口喊:“要雇人翻地!管午饭,给铜钱!”
林缚月扒着门框往外看:“姐,好多人去了。”村口的土路上,三三两两的村民扛着锄头往王大户家的地走,脚步都急匆匆的。
二奶奶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件补好的褂子——是给二爷爷补的,肘部磨破了,她用蓝布打了个补丁,针脚密密的。“别眼热,”她把褂子往竹竿上晾,“王大户的地撒了石灰,翻地时呛得人睁不开眼,前儿李老三去帮工,回来就咳嗽,到现在还没好。”
正说着,林石头跑来了,手里攥着两个铜板:“我刚才去帮王大户家搬石灰,给的。”他把铜板往林缚兰手里塞,“你拿着,去并里镇买点好种子,万一地里的苗被风吹坏了——”
“种子够,”林缚兰把铜板推回去,“苗也没事,草帘挡得好。这钱你留着,给你娘抓副药——上次二奶奶说她总头疼。”林石头的娘自从男人没了,就总病着,家里的药罐子就没停过。
林石头的手僵在半空,脸憋得通红,好半天才憋出句:“那我去给苗砍点荆条,搭个棚子,下次刮风就不怕了。”说完转身就跑,脚步比来时快,像怕被人叫住。
二奶奶看着他的背影笑:“这小子,心倒细。”她忽然拍了拍林缚兰的肩,“你二爷爷去并里镇换盐,我让他给你带包菜籽——咱在苗边种点青菜,既能挡虫子,又能添口菜。”
午后日头暖起来,林缚兰提着瓦罐去地里浇米汤。草帘下的土是温的,她掀开草帘一角,用小勺子把米汤往苗根边浇,动作轻得像喂婴儿。米汤渗进土里时,发出“滋滋”的响,像苗在咂嘴。
“姐!”林缚月挎着小竹篮跑过来,篮子里装着刚摘的野薄荷,“二奶奶说,把薄荷铺在草帘上,能驱虫。”她蹲下来,把薄荷往草帘缝里塞,鼻尖沾了片薄荷叶,像只长了角的小兽。
林缚兰看着她忙活,忽然发现有株苗的子叶展开了些,叶尖还泛着点新绿。她赶紧用竹尺量,比昨天高了半指。“你看,”她把竹尺递给月儿,“它长了。”
林缚月把竹尺举起来,对着日头看,尺身上的“禾”字在阳光下亮闪闪的。“爹说过,长个子的苗,都是想快点见到太阳。”她忽然把竹尺往土里插,“这样爹回来时,就能看见苗长多高了。”
竹尺插在土里约莫半尺深,尺身直挺挺的,像个站岗的小哨兵。林缚兰没拔出来——她觉得月儿说得对,爹看见竹尺,就知道她们把苗照顾得很好。
远处传来货郎鼓的声音,老货郎挑着担子走过来,货担上的蓝布包被日头晒得暖暖的。“给你们带了好东西,”他从包里掏出个小瓦盆,“这是我家老婆子腌的萝卜干,配窝窝吃香。”他看见地里的草帘,又从担子里翻出卷细麻绳,“这绳结实,把草帘再捆两道,晚上起风也不怕。”
林缚兰要给他算钱,老货郎摆摆手:“算啥钱?你爹以前总给我留新磨的玉米面,说我走山路耗力气。”他蹲下来看苗,手指在草帘上碰了碰,“这草帘盖得好,透气又挡风——你爹种庄稼是把好手,你随他。”
老货郎走的时侯,林缚兰往他货担里塞了把野薄荷:“泡水喝,解暑。”老货郎回头笑:“等你家荞麦开花,我来给月儿扎个花环。”货郎鼓的声音越来越远,混着风里的草木香,像支轻快的歌。
傍晚收工时,林缚兰刚把草帘重新捆好,就看见王大户家的地那边起了烟。不是让饭的烟,是呛人的白汽,顺着风飘过来,带着股石灰味。
“他们在烧秸秆,”二爷爷扛着锄头过来了,眉头皱着,“想把地里的虫都烧死,可这烟飘到咱地里,苗该受不住了。”他往田埂边的渠里看,渠水是清的,“得赶紧把渠水引过来,用水气挡挡烟。”
林石头已经拿着铁锹在渠边挖了,他挖得很快,铁锹插进土里时,带起的水珠在夕阳下闪着光。“渠水通了!”他喊了一声,清凌凌的水顺着新挖的小沟流进地里,在草帘边绕了圈,又顺着田埂流回大渠——这是二爷爷教的“活水不涝”。
水汽混着泥土的腥气漫开来,把石灰烟挡在了地边。林缚兰蹲在渠边,看着水流过草帘下的土,土变得更润了,有几缕根须顺着水流的方向又长长了些。
“你二爷爷换盐时,给你换了包油菜籽,”二奶奶挎着篮子走来,篮子里的菜籽用油纸包着,“明儿咱就种上。”她从篮子里掏出个烤红薯,递给水淋淋的林石头,“快擦擦手,吃个红薯暖暖心。”
林石头接过来,红薯烫得他直换手,却舍不得吹,咬了一小口就递给林缚月:“你吃,甜。”月儿咬了口,又塞回给他:“你干活了,该你吃。”两个孩子推来让去,红薯上沾了好几道牙印,像朵开在手里的花。
回家的路上,林缚兰看见王大户家的地还在冒烟,管家正拿着鞭子抽打一个小厮——大概是翻地不够快。她忽然想起二爷爷说的“土地不哄人”,王大户总想用石灰、鞭子逼土地长庄稼,可土地认的,或许只是用心侍弄的手,和愿意等它慢慢长的耐心。
灶房的灯亮起来时,林缚兰把油菜籽倒在陶碗里。菜籽是黑亮亮的,像撒了碗星星。二奶奶坐在灶边纳鞋底,线穿过布面时,发出“嗤”的轻响。“明儿种菜籽时,要离苗半尺远,”她抬头看了眼林缚兰,“太近了会抢养分,太远了又挡不了虫——种庄稼跟让人一样,得有个分寸。”
林缚月趴在桌上,用手指蘸着水在桌上画苗。“姐,你说明天苗会不会又长高?”她画着画着,打了个哈欠,小脑袋往胳膊上一歪,就睡着了。
林缚兰把她抱到床上,给她盖好被子。妹妹的手里还攥着片薄荷叶,大概是白天没玩够。她走到窗边,看见西坡的柏树下,林石头家的灯还亮着,昏黄的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出个劈柴的影子——他大概还在为苗准备柴禾。
院里传来二爷爷的咳嗽声,他正把白天砍的荆条捆成捆,荆条上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二奶奶端着碗热水走出去,两个人的影子在月光下挨在一起,像棵并蒂的树。
林缚兰摸了摸窗台上的竹尺,尺尾的“禾”字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她想起地里的苗,想起草帘下的米汤,想起林石头搬的土坯,想起老货郎给的麻绳——这些像散在日子里的光,虽然微弱,却把往后的路照得亮亮的。
灶膛里的余烬还没灭,偶尔有火星跳起来,映得陶碗里的油菜籽一闪一闪的。林缚兰知道,明天种下菜籽,过些日子就会长出绿芽;就像现在守着苗,秋天总会等来收获。日子或许会有风有雨,但只要手里有种子,心里有盼头,土地总会给回应。
她往灶里添了根柴,火苗又蹿起来些,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又高又直,像株正在努力生长的青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