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场春雨来的时侯,林缚兰正蹲在沙土地边数幼苗。
天刚亮透,云像被水泡软的棉絮,低低地压在西坡的柏树上。她攥着父亲留下的竹尺——尺身被磨得发亮,尾端刻着个小小的“禾”字——量着刚冒头的绿芽。最壮的那株已经顶破薄土,两瓣子叶像刚睡醒的雀儿,怯生生地张着,叶尖还沾着夜露凝成的水珠。
“姐,它会长大不?”林缚月蹲在旁边,小手扒着田埂的土,指缝里嵌着细沙。她脚上穿着二奶奶让的软底鞋,鞋头的蓝花草沾了点泥,倒像刚从地里采来的。
林缚兰把竹尺递给她:“你看,根须都扎进土里了。”她扒开幼苗边的土,几缕白生生的须根像银线,在湿润的沙里缠得紧实。这是昨天傍晚发现的——她怕夜露把幼苗冻着,特意用碎麦秸盖了层,今早掀开时,麦秸下的土是暖的,根须竟比昨天长了半指。
“爹说过,雨后的土最听话。”林缚兰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开始给幼苗培土。指尖触到的土是润的,不粘手,捏起来能成团,松开又散成细粒——这是父亲教的“墒情正好”。她培土的动作很轻,像给月儿拢被角,土拢到幼苗根边时,特意留了圈浅窝:“这样下雨时,水就不会淹着根。”
远处传来竹篮磕碰的声响,二奶奶挎着篮子走过来,篮沿挂着的野菊被雨打湿,蔫蔫地垂着。“给你们带了新蒸的菜窝窝,掺了南瓜丝。”她把篮子往田埂上一放,先去扒拉林缚兰培的土,“这窝拢得周正,比你爹年轻时强——他头回种豆子,把苗都埋深了,我跟你二爷爷扒了半宿才救回来。”
林缚月已经捧着窝窝啃起来,南瓜的甜香混着泥土的腥气飘开。她忽然指着地埂边叫:“姐!有小虫子!”
林缚兰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几只青黑色的虫正啃着株弱苗的子叶,叶片已经缺了个小口。她心里一紧,刚要伸手去捉,二奶奶已经从篮子里掏出个布包:“别用手抓,沾了汗气,虫还会来。”布包里是筛细的草木灰,她抓了把往虫身上撒,“这是你二爷爷昨儿烧芦苇攒的灰,虫沾了就爬不动——你爹小时侯跟你一样,见了虫就急着用手捏,结果捏碎的虫汁沾在苗上,招了更多虫。”
草木灰落在土里,簌簌地渗进沙缝。林缚兰学着二奶奶的样子撒灰,指尖沾了灰,倒像给幼苗撒了层银粉。二奶奶忽然拍了拍她的背:“你看那边。”
河湾的方向,林石头撑着竹筏过来了,筏子上堆着半捆新鲜的芦苇。他撑筏的动作比上次稳了些,竹篙插进水里时,带起的浪头很小,像怕惊着地里的苗。“二奶奶说你要芦苇灰,我去对岸割的老芦苇,”他把筏子拴在柳树上,声音有点闷,“这芦苇杆硬,烧出来的灰更有劲——我爹以前说,老芦苇烧的灰能治地虫,根都能烧死。”
林缚兰想起林石头的爹——去年还帮父亲修过农具,冬天去河里捞鱼时没上来。她往他手里塞了个窝窝:“刚蒸的,热乎。”林石头捏着窝窝没啃,先去田埂边看苗,手指在缺了口的子叶上碰了碰,又赶紧缩回来,像怕碰碎了:“我明儿把家里的竹筛子拿来,给苗搭个棚子,防鸟啄。”
日头爬到竹梢时,林缚兰去渠边看水。渠是二爷爷带着族人挖的,底上铺着碎麦秸,水顺着麦秸缝慢慢渗进地里,不冲苗,也不涝根。她蹲在渠边洗手,水里映出自已的影子,头发用根柳木簪别着——是父亲生前给她削的,木簪尾端刻着片小叶子。影子里的人眼窝有点深,却亮,像田埂边刚被雨洗过的石子。
“林缚兰!”老货郎的声音从河对岸传来。他站在渡口的老槐树下,货担上的蓝布包被风吹得飘起来,像朵刚开的荞麦花。林缚兰踩着水洼跑过去,老货郎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油纸上还沾着点芝麻:“这是新磨的芝麻粉,撒在苗根边,不光防虫,还能让苗长得壮——我家老婆子说,她年轻时给苗喂芝麻,收的荞麦能多出半斗。”
他又从货担底层翻出个陶瓶:“这里面是薄荷汁,你跟月儿晚上抹在胳膊上,防蚊子。你爹前儿还跟我念叨,说月儿怕蚊子咬,总睡不着。”说到“你爹”,老货郎顿了顿,往河对岸望了望——那边的芦苇荡里,有几只白鹭正低低地飞,翅膀扫过水面,惊起一串碎银似的光。
回地边时,林缚月正蹲在田埂上画画。她用小石子在湿土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人,旁边画着好多小短线。“这是爹,”她指着大的那个,又指着小短线,“这是荞麦苗,等长高了,爹就回来了。”
林缚兰的心像被雨泡过的棉絮,又沉又软。她挨着妹妹蹲下,用手指在土里画了个圈,把“爹”和“苗”都圈在里面:“这样爹就能看着苗长大,也能看着月儿长高。”
午后雨停了,日头从云里钻出来,晒得泥土冒起白汽。林缚兰把林石头送来的芦苇摊在田埂上晒,芦苇杆上的水珠顺着叶尖往下滴,落在土里,洇出小小的湿痕。她忽然发现,有几株幼苗的叶子卷了起来,叶边有点发黄。
“这是咋了?”林缚月扒着她的胳膊,声音有点急。
林缚兰捏了捏苗根边的土——土有点板结,雨后没及时松,潮气闷在根里了。她想起父亲说的“雨后要划土”,赶紧从篓里翻出小铲子——是父亲用旧镰刀改的,刃口磨得很薄,正好用来松表层的土。她顺着苗根划了道浅沟,土块一散,立刻有股湿腥气冒出来,像土地在透气。
“得松松土,”二爷爷扛着锄头过来了,他的锄头柄用布缠了圈,是怕磨手,“沙土地看着松,下雨后最容易板结,就像人出汗后得透透气。”他蹲下身,用锄头尖轻轻敲着板结的土块,动作轻得像怕碰疼苗,“你爹去年种豆子,雨后总来划土,说‘苗跟人一样,得给它透口气’。”
二奶奶挎着竹篮跟过来,篮子里是刚摘的野蒜。“我给月儿煮了蒜水,”她往林缚月手里塞了个陶碗,“喝了不闹肚子——这丫头昨儿跟我念叨,说肚子有点胀。”她又掏出块粗布巾,给林缚兰擦额角的汗,“你也喝点,刚从井里镇的,凉着呢。”
布巾上有股皂角的清香味,是二奶奶自已熬的。林缚兰想起母亲生前也爱用皂角洗衣,说“草木的香最干净”。她喝了口蒜水,辣味顺着喉咙往下走,暖得心里发颤。
傍晚收工时,林缚兰把晒半干的芦苇捆成小把,打算带回家烧灰。林缚月抱着她的腿,怀里揣着老货郎给的芝麻粉,像揣着块宝贝。路过王大户家的地时,看见管家正指挥小厮往地里撒石灰,白花花的石灰把地盖得像落了层雪。
“这沙土地撒石灰干啥?”林缚月仰着头问。
林缚兰攥紧了手里的芦苇捆——她听父亲说过,石灰能消毒,可撒多了会伤苗。果然,有个小厮撒得太急,石灰沫子飘到了路边的野草上,草叶立刻卷了起来。
“王大户要种烟草,”二爷爷不知啥时侯跟在后面,烟袋锅在手里转着,“这东西金贵,却耗地力,撒石灰是想把土里的虫都烧死——可这地烧狠了,往后再种啥都长不好。”他望着自家的地,眼里有惋惜,又有庆幸,“咱种荞麦,不贪那金贵的,只求土地肯长,就够了。”
回家的路上,林缚月累得走不动了,林缚兰把她背起来。妹妹的小手搂着她的脖子,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是父亲生前教的:“荞麦青,荞麦黄,荞麦开花记山香……”
背篓里的芦苇杆蹭着林缚兰的后背,有点扎,却很实在。她想起父亲说的“背着东西走路,才知道路有多平”,现在她背着妹妹,背着芦苇,背着半亩地的希望,倒觉得脚下的路比从前稳多了。
灶房的灯亮起来时,林缚兰把芦苇塞进灶膛。火苗“轰”地蹿起来,映着陶罐里的种子——剩下的种子她没舍得全种,留了小半罐,父亲说“得留种,日子才能接得上”。
月儿趴在灶台上,看火苗舔着芦苇杆,忽然说:“姐,我听见苗在长。”
林缚兰往灶里添了根柴:“嗯,它们在使劲长呢。”
火苗把姐妹俩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高忽矮,像地里摇晃的幼苗。林缚兰望着跳动的火光,看见灶台上的陶碗里,野蒜水还冒着热气,碗沿沾着点蒜沫子;看见墙角的竹篮里,二奶奶给的野菊开得正好,蓝盈盈的;看见门后挂着的芦苇捆,在风里轻轻晃,像父亲没说完的话。
她忽然明白,父亲说的“土地不哄人”,不只是说种下去的种子会发芽——那些族人递来的窝窝,二奶奶熬的蒜水,老货郎给的芝麻粉,还有月儿哼的歌,都是撒在日子里的种子,只要用心守着,总会长出暖人的希望。
夜渐深时,林缚兰给月儿掖好被角。妹妹的嘴角还沾着点芝麻粉,像偷食的小雀。她走到窗边,看见西坡的柏树梢浸在月光里,像镀了层银。远处的地里,新苗在夜里该还在长吧?就像这屋里的灯,虽小,却能照亮往后的日子。
她摸了摸窗台上的竹尺,尺尾的“禾”字在月光下泛着浅光。明天,得去给苗再松松土,再撒点草木灰——日子就像这苗,得一天天地侍弄,才会慢慢长起来。
灶膛里的火还没灭,偶尔有火星“噼啪”响一声,像土地在应和。林缚兰望着窗外的月光,忽然觉得,父亲其实没走——他在渠水的流声里,在幼苗的拔节里,在族人递来的每一份暖里,在她和月儿往后的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