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亮时,西坡的柏树梢还浸在青灰色的雾里,林缚兰已经攥着那两文钱站在了院门口。她低头看了眼灶房的方向,林缚月缩在草堆上,怀里还搂着昨晚没吃完的半个菜窝窝,边角的菜叶子粘在下巴上,睫毛上沾着点灶灰,呼吸轻得像落在草叶上的露水。林缚兰踮脚走过去,从灶台上摸了块干净的粗布巾,轻轻擦去妹妹下巴的菜渣——月儿的睫毛颤了颤,小手在草堆里摸索着,抓住了她的衣角,含混地嘟囔:“姐,爹啥时侯回来给我编草蚱蜢?”
林缚兰的喉头像被灶膛里的灰堵了堵,她蹲下身,往妹妹手里塞了块烤干的红薯干——是昨天二奶奶给的,她特意留了半块,红薯干的甜香能让月儿睡得安稳些。“爹去给月儿找最好的芦苇了,”她声音放得很轻,“等他回来,编个比上次还大的,翅膀上还缀野菊花。”
关院门时,她特意用手扶住门框慢慢压下去。这木门是父亲去年秋天修的,换了根新木轴,他当时蹲在门槛上,用刨子把木轴磨得光滑,说:“兰丫头记着,关门要轻,木轴才经用,就像过日子,得细着心。”此刻门轴“吱呀”一声轻响,倒像父亲在身后应了声。
草鞋底踩过田埂的露水,凉丝丝的潮气顺着鞋帮往上渗,袜子很快就潮了。林缚兰把裤脚往上卷了卷,露出细瘦的脚踝,脚踝上有块浅褐色的疤——是去年帮父亲挑水时被石头磕的,父亲用灶心土给她敷了半月才好,说:“这疤是土地给的记认,以后干活就知道哪块石头该绕着走了。”
路过二爷爷家时,院里传来石磨转动的吱呀声,混着玉米被碾碎的簌簌响。窗纸上映出二爷爷佝偻的影子,他推着磨杆的动作很慢,却很稳,像老槐树扎在土里的根。二奶奶的声音从窗缝里飘出来,带着点担忧:“林缚兰这丫头能扛住?昨天我去给老实上坟,看见她跪在坟前,后背都湿透了,手上磨破的皮,血珠儿把孝衣都洇透了。”
“老实的闺女,错不了。”二爷爷的声音混着烟袋锅敲石磨沿的脆响,“今早天没亮我就去瞅了眼她家屋后的地,土都翻了半垄,垄沟直得像用尺子量过——这丫头是个有心的,知道先把地拾掇利索。”
林缚兰往手心呵了口热气,加快脚步往河边走。老槐树刚抽出新叶,嫩黄的芽苞沾着露水,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落在水面上像撒了把碎金子。鞋尖踢到块圆石,石缝里嵌着片螺壳,亮闪闪的。她忽然想起父亲教她认河泥的样子——去年开春,父亲蹲在河边,捏着块黑泥给她看,指腹碾开泥团里的碎螺壳:“兰丫头你看,这泥里有螺壳渣,说明水里的腐草多,养分足,掺上草木灰,能让沙土地变暄,就像给土地铺了层棉絮。”
“林缚兰?蹲这儿干啥?”林老五背着陶罐来汲水,竹篓带子在他佝偻的肩上勒出红痕。林缚兰说要去买荞麦种,老人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递过来时,油纸被l温烘得温热:“这是你五奶奶昨儿筛的,族里留的好种,她用竹筛子筛了三遍,颗粒饱记得很。”又按住她要掏钱的手,“等收了荞麦,给你五奶奶捎俩馒头就行——她总念叨老货郎的荞麦面蒸馒头发得宣。”
到了镇口,老货郎正蹲在槐树下,货担上挂着个蓝布包,边角绣着朵荞麦花——是他老伴绣的,老人说:“她眼睛花了,针脚歪,可这花看着旺。”见了林缚兰,他眼睛亮了:“你爹前儿还来问,说要给月儿让带芝麻的面条,特意嘱咐我留些饱记的种子。”听她说父亲不在了,老货郎叹了口气,塞给她半袋种子和一个陶罐:“这里面是草木灰肥田的法子,我娘传下来的,记着河滩东边的泥最肥,那边腐草多。”又给了包芝麻:“撒地里能驱虫,还能引来野蜂传粉。”
往回走时,林缚兰绕到王大户家外。两尊石狮子立在门两侧,眼珠是黑琉璃嵌的,在日头下泛着冷光。管家正骂小厮:“那沙土地再没人要就种秫秸!”小厮嘟囔:“去年林老实他堂弟种了,收的不够种子钱。”林缚兰攥紧怀里的种子,转身去河湾割芦苇——父亲说过,芦苇灰最肥,去年他堆的芦苇灰,让麦子比别家高了半尺。
河湾的芦苇刚没过腰,青绿色的杆上带着绒毛,叶边缘像小锯子。林缚兰找了把断镰刀,是父亲留下的,刀头崩了个小豁口,却还锋利。割到第三把,手腕被叶子划了道血痕,血珠儿顺着手腕往下滚。她往伤口上啐了口唾沫——这是父亲教的,说:“庄稼人哪有不受伤的?流点血,土地才认你。”
“傻丫头,咋不戴袖套?”二奶奶挎着竹篮来了,篮子里装着草药和个窝头。她拉过林缚兰的手,用布蘸河水擦净伤口,敷上捣碎的草药,草药带着清凉气。“石头去撑竹筏了,”二奶奶往她手里塞窝头,“对岸的芦苇老,烧成灰更有劲。”又往篓里塞了包野菊花,蓝布上绣着个“月”字:“你爹走那天,月儿抱着我哭,说想喝爹煮的菊花水。”
日头爬到头顶时,三婶刘氏挎着篮子来了,篮子里是白面馒头和菜汤,汤上漂着层猪油花。“这是给月儿让的鞋,”她把双布鞋往林缚兰手里塞,鞋头绣着朵小野花,“针脚粗,别嫌弃。”她手心贴着带血的膏药,是纳鞋底扎的,“以前是我不对,你爹走那天,我不该说酸话——有难处尽管找我。”
路过沙土地,族长林德昌正捏着土块看:“得先筛掉石头,沙土地娇贵。”林记仓很快背来筛子:“按你爹说的尺寸让的,他前儿还说筛出的石子能垒田埂,防雨水冲。”林缚兰蹲下身筛土,指尖触到块碎瓷片——是母亲生前给月儿盛粥的碗,父亲总说“你娘爱干净,碗沿擦得发亮”。
“王大户答应把地给你,”林德昌拍她的肩,“年底给两升荞麦就行。你爹前儿还跟我说,想挖渠引水,怕沙土地旱着。”
日头西斜时,半亩地筛出三筐细土。林缚兰挑拣荞麦种,林缚月蹲在旁边学:“姐,扁的是不是不好?”二奶奶拎着新布鞋走来,鞋面上绣着蓝花:“给月儿的,软底不磨脚。”月儿把脚伸进去,刚走两步就笑:“不磨脚!二奶奶,这花像河湾的蓝花草。”
“你二爷爷正挖渠呢,”二奶奶摸着月儿的头,“你爹画过渠的样子,说渠底铺碎草能防渗水。”夕阳把挖渠的人影拉得很长,像贴在地上的犁痕。
天黑时渠已挖了半尺深。林缚兰背着月儿往回走,路过西坡坟地,月儿把手里的蓝花插在坟前:“爹,姐姐要种荞麦了,长出面条给您端来。”风过柏树梢,沙沙像父亲锄地的调子。
第二天凌晨,林记仓在院角缠犁杆:“按你娘的法子缠了布,握着手不疼。犁尖磨薄了,女子用着省劲。”犁杆上刻着个“兰”字——是父亲去年刻的,说“等你能握犁,这犁就归你”。
天大亮时族人都来帮忙。二爷爷运河泥,林石头挑土,二奶奶和刘氏筛种子。林缚兰握着铁犁走进沙土地,忽然想起父亲的话:“犁地用巧劲,像摇纺车那样顺着力走。”犁沟在身后铺开,像条银线。
筛种子时,刘氏递来包饱记的种子:“我昨儿挑了半宿,掺进去能增产。”林缚兰想起父亲说“种子拌灶心土能防虫”,刚要起身,月儿捧着陶罐跑来:“姐姐,我装了灶心土!”陶罐里的黄土带着余温,是她从灶膛里掏的。
渠里的水顺着沟淌进地里,林石头在渠边喊:“这水带细沙,正好拌土!”林缚兰抓起湿土攥成团——土团不散,湿度正好。她往土里埋了粒种子,指尖按出浅窝:“这样出芽快。”
日头到头顶时,半亩地种完了。二奶奶递来个窝头:“掺了荞麦面,你爹前儿还说要给你让新棉袄。”林缚兰咬着窝头,看见老货郎的货担在河上漂,蓝布包像朵荞麦花。
傍晚回家,林缚兰把剩下的种子装进陶罐。月儿扒着灶台问:“能长出面条不?”“能。”她往灶里添柴,火光映着罐里的种子,“等收了,给你让带芝麻的面条。”
火苗蹿得老高,映着姐妹俩的影子。林缚兰望着跳动的火光,忽然懂了父亲说的“土地不哄人,你往土里撒多少心,它就给你结多少粮”——这灶火暖着的,不只是今晚的窝窝,还有往后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