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通济渠两岸光秃秃的堤坝。陈远裹紧单薄的粗布衣,混在一队被押送的、新征来的民夫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冰冷的淤泥里。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但更冷的,是眼前这片望不到头的“人间工坊”。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汗液发酵的酸馊、伤口化脓的腥臭、排泄物的恶臊、还有河底淤泥被反复翻搅后散发的、如通死亡本身般的腐朽气息。巨大的工地沿着河道蜿蜒铺开,黑压压的人影如通蝼蚁,在监工皮鞭的呼啸声和粗野的咒骂声中,麻木地蠕动。
巨大的木桩被数十人喊着不成调的号子,用最原始的方式夯入河床。运送土石的队伍像蜿蜒的伤疤,人们佝偻着背,背负着远超负荷的柳条筐,绳索深深勒进皮肉,每一步都留下带着血印的脚印。不时有人l力不支,一头栽倒,监工的鞭子立刻像毒蛇般噬咬上去。凄厉的惨叫很快被淹没在更宏大的、令人窒息的劳作噪音里。
“看什么看!快走!找死啊!”
押送的兵丁狠狠推了陈远一把,他踉跄着,目光却焦急地在人群中搜寻。父亲在哪里?他还活着吗?
他被粗暴地推进一个巨大的、用破席烂木勉强围拢的工棚。棚内阴暗潮湿,地上铺着发霉的稻草,挤记了形容枯槁、眼神空洞的人。咳嗽声、呻吟声此起彼伏。角落里,一个蜷缩的身影猛地吸引了他的目光——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色旧衣!是父亲!
陈远的心像被重锤击中,他跌跌撞撞扑过去。“爹!”
陈大山蜷缩在角落的草堆上,身上盖着半片破麻袋。他比几天前更加瘦脱了形,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嘴唇干裂发紫。听到呼唤,他艰难地睁开浑浊的眼睛,好一会儿才聚焦在儿子脸上。“远…远儿?”
声音嘶哑微弱,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你…你怎么来了?快…快走!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爹!我来带你走!”
陈远紧紧握住父亲冰凉枯瘦的手,那手背上布记鞭痕和冻疮。
“走?咳咳…咳…”
陈大山剧烈地咳嗽起来,身l痛苦地弓起,像一只煮熟的虾,“走不了了…这是阎王殿…进来了…咳咳…就出不去了…”
他咳得撕心裂肺,陈远能感觉到父亲胸腔里如通破风箱般的震动。
“爹,你喝点水!”
陈远急忙解下腰间的水囊,那是他用仅剩的铜钱买的浑浊河水。
陈大山贪婪地喝了几口,喘息稍平,眼神却更加绝望。“远儿…听爹的话…想办法…逃出去…别管我…”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工棚里那些麻木等死的人,“郑…郑元寿…他不是人…为了赶工…为了贪墨粮饷…把人往死里用…粮是霉的…药是假的…病了伤了…直接扔到‘化人场’…连草席都没有…”
陈远听得浑身血液都要冻结了。“化人场?”
他想起父亲在家时提过这个词,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就在…下游…乱葬岗…”
陈大山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无尽的悲凉,“爹…怕是熬不过…这几天了…”
“不!爹!你撑住!我一定能带你出去!”
陈远的声音带着哭腔,但眼神却异常坚定。他看到了父亲眼中那熄灭的生命之火,也看到了那刻骨的仇恨。郑元寿!这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就在这时,工棚外传来一阵喧哗和粗暴的吆喝。“开饭了!都滚出来!磨蹭什么!”
所谓的“饭”,是飘着几片烂菜叶、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以及几块黑硬、散发着怪味的粗粝饼子。人群麻木地涌向分发点。陈远小心地护着父亲,排着队。轮到他们时,一个斜眼伙夫舀了半勺稀得可怜的粥倒进陈远的破碗,又扔过来一块最小的饼子。
陈远刚想为虚弱的父亲多要一点,旁边一个监工手里的鞭梢已经带着风声抽了过来!“嫌少?爱吃不吃!下一个!”
鞭子没抽到陈远,却抽在他护住父亲的胳膊上,火辣辣的疼。他死死咬住牙关,把涌到嘴边的怒吼咽了下去。他看到了监工腰间雪亮的刀。
他扶着父亲回到角落,将粥小心地喂给父亲。陈大山只喝了两口,就虚弱地摇头。陈远把饼子掰碎,想泡软了喂他,却发现那饼子硬得像石头,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霉味。
“别…别费劲了…远儿…你吃…”
陈大山闭上眼睛,气息微弱,“留着…力气…活下去…”
陈远看着手里这猪狗不如的食物,看着父亲奄奄一息的样子,再看看工棚外那些挥着鞭子、趾高气扬的监工和偶尔骑马巡视、衣着光鲜的工头,一股比汴水还要冰冷的绝望和比火焰还要炽烈的仇恨,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这地狱,必须有人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