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踩着坟山上的湿苔,像踩着一块泡发了十年的烂棉絮,“咕唧”一声冒出一股凉气,顺着脚脖子往脊梁上爬。
天刚擦黑,月亮却白得吓人,像谁把一面打磨好的骨头片子挂在了天上。
风从山洼里旋上来,带着土腥、带着草根的苦,还带着一点点说不清的甜味——像是槐花被雨水沤烂后渗出的糖汁。
“怕么?”阿离走在我前头,声音轻得像坟头飘纸。
我咧嘴想笑,嘴角却僵得发木:“怕啥?老子从小在这山上摔打大的。”
话音没落,脚下“咔”一声脆响,我一低头,半截白森森的指骨正卡在草窠里,指节上还套着个铜圈,生了绿锈,像长了毛的月亮。
我嗓子一紧,脑子嗡一下,耳里全是自已打鼓似的心跳。阿离却蹲下去,把那截骨头拾起来,顺手塞进怀里,动作熟得像捡个土豆。
“别乱碰!”我压着声吼。
“碰不得?”她回头,右眼灰白,像蒙了一层井底的泥,“碰不得的都在后头。”
坟地在山腰最阴处,一排排土馒头高低错落,像谁把发霉的馒头扔了一山坡。
最顶头那座,比旁的矮半截,却格外胖,土色发黑,潮得滴水——阿秀的坟。
坟头没碑,只插着一根槐木桩,桩子上钉着一张黄符,符脚被雨水泡烂了,墨迹顺着木桩往下淌,像一条干涸的血泪。
我喉咙里泛起铁锈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阿离却抬手,轻轻抚过那张符,指甲“嘶啦”一声划破残纸。
“别!”我伸手去拦。
符纸碎成三瓣,随风飘起,贴在我脸上,冰凉、腥臭,像死人手指抹过。
我浑身一炸,下意识撕下符纸,却看见坟土在动——
“簌簌、簌簌……”
像有耗子在底下刨洞,又像谁用指甲挠棺材板。
“听见了吗?”阿离侧耳,声音低得贴地,“她醒了。”
我腿肚子转筋,却挪不开眼。坟土越动越急,忽地“噗”一声,一只苍白的手破土而出,五指瘦得像干柴,指甲却是黑的,长,弯,像槐树的枯枝。
我喉咙里迸出一声“娘”,转身要跑,阿离却一把攥住我手腕。她的手心冷得吓人,像捏着一块从井里捞上来的石头。
“跑?跑得了今晚,跑不过明晚。”
她另一只手伸进怀里,掏出个白瓷瓶,拔掉塞子,往坟头一倾——
“哗啦”一声,一股子腥甜味泼下去,像陈年的猪血加了蜜。
那只白手猛地一颤,指尖“嗒”地滴下一滴黑水,不动了。
我喘得跟破风箱似的:“你……你倒了啥?”
“镇魂酒。”阿离抹了抹瓶口,“我娘留下的,用她自已的血兑的。”
我胃里又是一阵抽搐,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
四
阿离围着坟头走三圈,步子轻得像猫,嘴里念念有词。
我一句也听不懂,只觉风里夹带着细细碎碎的哭声,像小孩,又像女人,忽远忽近。
每走一步,坟土就往下塌一分,像在无声地张一张大嘴。
我头皮发麻,忍不住往后退,脚后跟“咚”地撞上一块石头。低头一看——
石头不是石头,是半块残碑,碑面被刀砍斧削,只剩一个字:
“井”。
我脑子里“嗡”一声,耳边忽地响起爷爷生前那句话:
“井通阴,树通阳,坟压井口,鬼唱槐腔。”
当时只当醉话,如今却像钉子一样钉进耳膜。
阿离停住脚,从怀里摸出两把铜钥匙——一把是我昨夜从眼窝里抠出来的,一把是她自已的。
两把钥匙并排往坟头一插,土面竟像豆腐一样软,“嗤”地没进去半截。
“转。”她抬眼看我,左眼黑得像夜,右眼灰得像井。
我颤着手,握住钥匙,手心里全是汗。
钥匙齿刮着坟土,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老式磁带倒带,又像骨头错位的响。
转了一圈,坟土忽地往下一沉,露出一条黑漆漆的缝。
缝里飘出一股子潮冷的土腥,混着淡淡的香味——槐花、血腥、还有一点点檀香,像死人的头发被香火烤焦。
我膝盖发软:“要……要下去吗?”
阿离没答,只弯腰从缝里拎出一物——
一件红嫁衣,颜色旧得像锈铁,领口、袖口却一圈圈缠着红线,线头垂下来,滴滴答答掉黑水。
她抖开嫁衣,衣服里“哗啦”掉出一截骨头,白森森,却细,像女人的锁骨。
锁骨中间,穿着一根银簪,簪头雕着朵小小的槐花,花瓣边缘磨得锋利,像薄刃。
我盯着那银簪,脑子里忽然闪过阿秀那张被水泡得发胀的脸——
嘴角含笑,左眼空荡,右眼却盛着一汪井水。
耳边忽地响起她低低的笑:“好看吗?我成亲那日戴的。”
我猛地后退,脚后跟踩空,整个人跌坐在坟头上,屁股底下冰凉一片——
土是湿的,像刚被血泡过。
阿离蹲下来,把锁骨捧到我面前,声音轻得像坟头飘纸:“你摸摸。”
我拼命摇头,她却抓住我手腕,硬把骨头塞进我掌心。
骨头冰凉,却奇异地发黏,像涂了一层蜡,又像裹了一层未干的血膜。
我手指一抖,骨头“咔”一声裂成两截,里头掉出一粒小小的、圆圆的东西——
一颗眼珠子,干瘪,发黑,却硬得像石子。
“阿秀的左眼。”阿离用指尖拨了拨,“你爷挖的,埋在这儿镇井。”
我脑仁里“嗡”一声,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
风忽然停了,哭声也停了。
坟山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连虫鸣都灭了。
阿离把眼珠子塞进我手心,合上我五指,声音低得贴地:
“拿着,今晚子时,井火要开。
眼珠子认主,你逃不掉。”
我攥着那颗干瘪的眼珠,只觉得它在我掌心里轻轻一跳,像一颗极小的、极冷的心。
月光下,阿秀的坟头慢慢合拢,土面平整得像从未裂开过。
只有那根槐木桩,在风中轻轻摇晃,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像老旧的新娘轿,等人起轿。
我抬头看天,月亮不知何时被云吞得干净,只剩一圈毛边,像被咬缺的纸钱。
风里,忽又飘来细细的哭声——
“呜呜……宝儿……回来……”
我转身就跑,脚下一滑,踩碎了一地槐花。
花瓣碎成红泥,像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