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浸了油的黑布,贴在我脸上,闷得我喘不过气。
我提着一盏半死不活的马灯,灯芯短得可怜,火苗一跳一跳,像被谁掐住脖子的小鬼。
风从山梁上滚下来,带着湿冷的土腥味,卷着枯叶“沙沙”地刮在脚背上,像死人指甲挠棺材板。
我心里骂:罗宝啊罗宝,你他妈真是耗子舔猫鼻——找死。
可腿还是不听使唤,一步一滑往山后头蹭。
阿离走在前头,背影瘦得像一根插在坟头的幡杆,她右手攥着那颗干瘪眼珠子,月光下一照,黑里透亮,像一颗腌透的乌梅核。
“走快点,子时前得赶到。”她声音飘在风里,轻得像纸钱。
我咽口唾沫,喉咙里涩得像吞了一把坟头土:“姐,咱非得夜里来?白天不成么?”
她回头,右眼灰白,像蒙着一层井底的泥:“白天?白天坟睁眼,你更走不动。”
山道越来越窄,两旁杂草高过腰,叶边带着锯齿,一划一道血口子。
我手背被割得火辣辣,却不敢停。
远处传来“咕咕——咕咕——”的夜猫子叫,像人在笑,又像人在哭。
我头皮发麻,脚下一滑,差点滚下坡。
阿离伸手拽住我腕子,她的手冷得像从冰窖里掏出来的石头:“摔下去,可就真成陪葬了。”
我干笑两声,嗓子眼却发苦。
再抬头,坟地到了。
一片凹地里,坟包高低错落,像一锅蒸裂了口的馒头。
月光照在墓碑上,青白青白,碑缝里爬记青苔,湿得滴水。
风一过,坟头草“簌簌”地抖,像底下有人翻身。
我脚底下踩到一块碎瓦,“咔嚓”一声脆响,惊得我自已一哆嗦。
阿离却像逛自家菜园,步子轻得没声。
她在一座矮坟前停住,坟头塌了半边,露出黑漆漆的洞,像一张没牙的嘴。
“到了。”她蹲下身,把那颗眼珠子轻轻放在坟头正中。
眼珠一滚,稳稳停住,瞳孔朝上,正好对着月亮。
我后颈的汗毛“刷”地竖起来——
那眼珠好像在看我。
阿离从怀里摸出三根细香,香头焦黑,像被火烤过。
她手指一弹,香无火自燃,飘出一股子甜腥味,像煮烂的肉里撒了糖。
烟一升起,坟头草竟慢慢往两边倒,露出一条尺把宽的小径,泥土泛着暗红,像刚被血浇过。
我喉咙发紧:“姐,这……这是路?”
“引魂路。”她声音低得贴地,“走。”
我抬脚,鞋底一沾土,立刻陷进去半寸,泥里“滋”地冒出一股黑水,冰凉,顺着脚背往裤腿里爬。
我咬牙往前挪,每一步都像踩在尸泥里,“咕唧咕唧”响。
走到坟头正前方,阿离忽然停住,弯腰拨开一层厚苔。
苔下是一块青石板,板上刻着一圈符号,弯弯曲曲,像蛇又像字。
我眯眼一瞧,顿时脚底发软——
最中间的符号,竟跟我右眼窝里那株槐芽一模一样。
“认出来了?”阿离抬眼,左眼黑得像夜,“这叫‘槐镇符’,你爷亲手刻的。”
我嗓子发干:“刻……刻它干啥?”
“镇阿秀的眼,也镇你的命。”
阿离把香插在符眼正中,香灰一落,青石板竟轻轻颤起来,发出“咚咚咚”的空响,像底下有拳头敲棺材。
我腿肚子转筋,忍不住往后退半步。
阿离却按住我肩:“别怕,是她在打招呼。”
她话音未落,石板缝里忽地喷出一股白雾,雾冷得刺骨,带着土腥和腐香,像一口封了十年的老井突然张嘴。
雾里,渐渐显出一个影子——
女人,穿红嫁衣,领口一圈金线绣着槐花,却湿哒哒往下滴水。
她低着头,长发垂到腰,发梢黏着泥,像刚从坟泥里拔出来。
我嗓子发颤:“阿……阿秀?”
女人缓缓抬头,脸却是一片模糊,像被水泡烂了的照片,五官只剩轮廓。
唯独左眼,黑洞洞,像口枯井;右眼,却亮着一点绿光,正是那株槐芽的亮。
我浑身血都凉了,想跑,脚却像被钉在泥里。
阿离却上前一步,声音轻得像哄孩子:“秀姐,眼珠子我带回来了,你收好。”
女人没动,只缓缓伸出手——
那手白得发青,指甲黑得像墨,指尖却滴着血,一滴,两滴,落在青石板上,“嗒嗒”作响。
血一落,符号竟像活了,一条条扭动起来,像蛇,又像蚯蚓,顺着石板往我脚背上爬。
我尖叫一声,拼命跺脚,血符却越爬越快,冰凉,黏腻,像一条条小蛇往我皮肉里钻。
阿离一把攥住我腕子,指甲掐进我肉里:“别动!动就破印,破印就索命!”
我僵在原地,眼泪鼻涕一齐往下淌。
女人却忽地笑了,声音像指甲刮玻璃:“宝儿,回来啦?我等你吃喜酒呢。”
她话音未落,青石板“咔啦”一声脆响,竟从中间裂开一条缝。
缝里冒出一股黑水,水面上浮着一层白沫,像煮开的肉汤。
水越冒越多,转眼淹到我脚背,冰凉刺骨,像踩在冰刀上。
我低头一看,水里竟浮着一张张人脸——
老杨、周婆、二妞……
他们脸泡得发白,眼睛却睁得老大,嘴角咧到耳根,像在笑,又像在哭。
我头皮炸麻,耳边忽地响起二妞细声细气的嗓子:“哥,水里冷,下来陪我……”
我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阿离却一把拽住我后领,把我往后拖:“时辰未到,退!”
她拖着我连退三步,黑水像被线拽着,竟停在裂缝边缘,不再往前。
女人站在水里,长发无风自起,像水草一样乱舞。
她声音忽高忽低,像唱戏:“七月半,鬼门开,槐花开,新娘来……”
唱一句,水位涨一寸,转眼淹到小腿。
我浑身发抖,牙齿打战:“姐……姐,咋办?”
阿离松开我,从怀里摸出一张黄符,符上画着一把剪刀,刃口滴着血。
她把符往空中一抛,符纸无火自燃,火光却是绿的,像鬼火。
火光照在女人脸上,她忽地发出一声尖啸,声音刺得我耳膜生疼。
黑水“哗啦”一声退下去,裂缝“咔啦”一声合上,青石板恢复如初,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女人却不见了,只剩地上一滩水渍,水里映着月亮,惨白惨白。
我瘫坐在坟头,大口喘气,汗水顺着下巴往下滴,砸在青苔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阿离蹲下身,捡起那颗眼珠子,用袖子擦了擦,重新塞进我手心。
“拿好了,”她声音低得贴地,“子时前,还得去井口。”
我攥着眼珠子,只觉得它在我掌心里轻轻一跳,像一颗极小的、极冷的心。
风忽又起了,坟头草“簌簌”地抖,像底下有人翻身。
远处,老槐树的影子慢慢爬过来,枝桠间吊着一盏红灯笼,灯皮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囍”字,墨汁顺着褶子淌下来,像血泪。
我抬头看天,月亮不知何时被云吞得干净,只剩一圈毛边,像被咬缺的纸钱。
风里,又飘来细细的哭声——
“呜呜……宝儿……回来……”
我浑身一抖,只觉得后腰眼儿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
低头一看,是根槐树枝,不知何时从坟头伸出来,枝头挑着一片红布,布上绣着小小的“秀”字。
阿离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走吧,子时一到,井火就开了。”
我攥紧眼珠子,只觉得它在我掌心里越来越冷,越来越重,像一块冰疙瘩。
身后,坟头的青苔慢慢合拢,像一张嘴,轻轻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