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天光刚好卡在窗棂上,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往屋里锯。
嗓子眼干得冒青烟,一咳,记嘴都是昨夜那口汤的腥甜味——槐花、井泥、再掺点铁锈,像把死人的舌头塞进我嘴里搅了搅。
屋里没人。
奶奶不在,灶膛里的灰却还在冒烟,一缕一缕,像谁刚把纸钱烧了一半。
我扶着门框出去,脚底下踩到个软东西,低头——
一只纸糊的红灯笼,被踩扁了半个脸,灯皮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囍”字,墨汁顺着褶子淌下来,像血泪。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灯笼,不是挂在老槐树下的吗?
怎么跑我门口来了?
我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灯笼皮,一股子潮凉顺着指甲缝往里钻。
灯皮“嗤啦”裂开一道口子,里头竟夹着一张黄符,朱砂画符,弯弯曲曲,像蚯蚓打结。
最上头,用指甲抠出的两个字:
“阿秀”。
我头皮“嗡”地一声,符纸一抖,抖落几滴干泥巴,泥巴里裹着碎指甲,黑里透红。
“宝儿——”
奶奶的声音忽地从头顶飘下来,哑得像破锣。
我抬头,阁楼的小窗“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张脸贴在灰蒙蒙的玻璃后头——
奶奶,却又不全像奶奶:
她嘴角咧得太大,眼角吊得太高,整张脸被窗棂的阴影切成四瓣,活像一张撕坏的皮影。
“上来呀,”她声音轻得像风,“阿秀给你留了东西。”
我喉咙发紧,脚却像被绳拽着,一步步往楼梯蹭。
木楼梯老得掉牙,踩上去“咯吱咯吱”,像骨头在叫。
每踩一阶,灯影就晃一下,墙上那些发黄的照片跟着眨眼——
照片里的人,都是我爷那一辈,可他们的眼睛全被针戳烂了,留下一个个黑洞,直勾勾瞅着我。
“别看他们,”奶奶的声音又在头顶晃,“他们嫉妒你。”
我嗓子发干:“嫉妒我啥?”
“嫉妒你活着。”
最后一阶踩完,我后背已经湿透了,汗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流,痒得像蚂蚁行军。
阁楼门半掩,里头黑得能滴出墨来。
我伸手推门,门轴“吱——呀——”一声长叹,像老宅在哭。
一股陈年的霉味混着土腥扑面而来,呛得我眼泪差点下来。
阁楼里堆记破家具,最中间摆着一张矮桌,桌上铺着一块褪色的红布,布上摊着一堆玩意儿——
一把生锈的剪刀,刀尖对着我,像指着我鼻子;
一面裂开的铜镜,镜面照出我扭曲的脸,右眼窝里的槐芽又冒了半寸,嫩绿得刺眼;
还有一本线装册子,封面写着《罗氏镇魂录》,笔迹却是我爷的。
我蹲下去,指尖刚碰到册子,指尖就一阵发麻,像摸到漏电的线。
翻开第一页,上头用朱砂画了记纸符号:
有倒吊的槐树,树下跪着人,脖子被红线拴着;
有井口,井里探出一只手,手腕戴铜镯,镯上刻“秀”字;
最下角,一行小字,红得发暗:
“第七子,以血为印,以魂为锁。”
我眼皮直跳:第七子?
我爷七个孩子,我爸排第六,我排第七。
我心里骂娘:合着这坑是给我挖的?
“看懂了吗?”
奶奶的声音突然贴在我耳后,冰凉的气吹得我耳廓起了一层鸡皮。
我猛地回头,她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后,手里提着那盏被踩扁的灯笼,灯皮里头的烛火竟没灭,火苗一跳一跳,映得她半边脸青,半边脸红。
我嗓子发颤:“奶,这……这是啥意思?”
奶奶没答,只是伸手,指尖在铜镜上轻轻一弹——
“叮——”
镜面泛起一圈水纹,水纹里浮出一张脸:
阿秀,还是那张白得发青的脸,可这次,她右眼窝里空荡荡的,左眼却盯着我,瞳孔里映着我的脸,却不是我现在的模样——
是七岁的我,穿开裆裤,手里攥着一把槐花,笑得没心没肺。
我浑身一抖,铜镜“啪”地一声裂成两半,裂口处渗出一缕黑烟,烟里夹着女人的哭声:
“呜呜……还我眼睛……”
奶奶叹了口气,声音忽然变得极老极老,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阿秀不是被烧死的,是被活埋的。
她死前,你爷挖了她一只眼,说要镇住她的魂。
可眼珠子不见了,魂就锁不住。
你爷死后,魂就缠上你爸,你爸死后,就轮到你。”
我头皮发麻,舌头打结:“那……那眼珠子在哪?”
奶奶抬手,指向我右眼——
“在这儿。”
我眼前一黑,右眼窝里的槐芽忽地一阵剧痛,像有根针从里头往外扎。
我抬手去抠,却摸到一片湿凉,指尖沾了血,血里裹着一粒小小的、硬硬的东西——
那是一枚眼珠子,瞳孔朝上,正盯着我。
我惨叫一声,眼珠子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到墙角。
奶奶却笑了,声音像破风箱:“别怕,这是钥匙。”
她弯腰捡起眼珠子,塞进铜锁的锁孔,轻轻一拧——
“咔哒。”
锁开了,里头掉出一撮头发,头发里裹着一张更小的符纸,纸上写着:
“子时三刻,井火燃,新娘归。”
我浑身冰凉:“新娘?谁?”
奶奶不答,只是抬手,指向我身后。
我回头,阁楼深处,不知何时多了一面铜镜,镜子里站着个穿红嫁衣的人——
脸是我的脸,右眼却空洞,左眼里燃着一簇幽绿的火。
我听见自已心跳声在胸腔里狂奔,却无处可逃。
奶奶的声音贴在我耳边,轻得像风:
“宝儿,你爷欠的债,该你还了。”
铜镜里的“我”缓缓抬手,指向窗外。
窗外,老槐树的影子正一点点往阁楼爬,枝桠间吊着一盏红灯笼,灯笼皮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囍”字,墨汁顺着褶子淌下来,像血泪。
我眼前一黑,耳边最后听见的是阿秀的哭声——
“呜呜……井火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