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记官递上新磨的细毫。
陈决接过,指腹在细腻的炭粉中轻轻一蘸。
他对着那把从火场中扒出的废锁锁孔,轻吹一口气。
黑色的粉末如一层薄雾,瞬间贴记了锁芯内槽。
他抬手,将锁对向天光。
堂前死寂,唯有案角烛火燃烧,蜡泪滴落时发出“噼啪”的微响。
光线下,锁芯内壁上浮现出无数细密的划痕。
深浅不一,角度各异。
陈决以通样的方法,处理了那把原配钥匙的齿面。
他将两样物证并排举起。
先是稍稍错开,再猛地对正——
钥匙的齿位,与锁芯的痕口,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人群中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抽气声压抑不住地响起,连成一片。
“匙痕为契。”
“昨夜,就是这把钥匙,打开了西三仓的大门。”
人群之外,一直默不作声的锦衣卫校尉沈炼,迈步上前。
他托起那把废锁,指甲在锁舌边缘轻轻一刮,凑到鼻尖闻了闻。
铁腥气里混合着焦油的味道。
他又看了一眼锁孔边缘的回火青色。
“此锁,烧过两次。”沈炼沉声道,“若有人先用软蜡拓印齿模,再依样锉出一把影钥,也能让到痕迹吻合。”
“你看的是器物,是手法。”
陈决点头,似乎早料到他有此一问。
“我看的,是时间。”
“其一,这把钥匙上,第三和第五齿有新磨的亮痕,其余齿面却色泽暗哑。若是长年通用的钥匙,磨损必然是均匀的。”
“其二,锁孔内壁,恰好在对应三、五齿的位置,有两道被强行拉亮的划痕。这是昨夜钥匙‘推入’再‘抽回’至少两次以上留下的双向新痕。如果是长年使用,留下的会是环状磨损,而不是这两点。”
“其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锁舌的退位卡榫上,有一道颜色极浅的新断面。这是短时间内高频次开合导致的金属疲劳断裂。若是用影钥试开,必然会因不顺畅而留下多次试插的杂乱划痕,也就是‘迷走痕’。这枚锁芯里,没有。”
他说完,将钥匙与锁轻轻放回证物盘中。
陈决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王副手身上。
王副手想抓紧腰间的佩刀,却摸了个空。
他的掌心全是冷汗。
下一刻,他双膝一软,骨头发出一声闷响,整个人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勾结商贾,盗卖官盐,纵火灭迹,反诬朝廷命官。”
“王副手,你还有什么话说?”
王副手张着嘴。
额上的汗珠滚落,砸在脚下的尘土里,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小点。
“我……我……”
他终于挤出声音,眼神却死死地盯着地面,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我认罪。”
“可我只是个跑腿的……真正指使我的人,是两淮盐运使司的汪广——汪师爷!”
这句话,陈决等到了。
次日拂晓,西三仓的喧嚣终于落幕。
所有涉案人犯,尽数收押入狱。
人群散去,天光已由鱼肚白转为亮金。西三仓的余烬在晨风中散发着最后的焦味。
王副手被押入临时营帐,那张方才还嚣张的脸,此刻只剩下死灰。
沈炼抱刀立于帐外,看着陈决有条不紊地将证物一一摆上案头。
他终是没忍住,上前一步,低声问道:“陈大人,你昨夜那套勘验法子,究竟是何来路?”
“依大律,也依账理。”陈决的回答言简意赅。
“案已破,人已抓,接下来……”
“接下来?”
陈决停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沈校尉觉得,这就结了?”
“人证物证俱在,口供也已画押,难道还能翻案不成?”
“先审王副手。”
临时营帐内,灯火如豆,窗纸在晨风中微微发颤。
案上,卷宗、锁、钥、灰样、船册,一字排开。
“巡更簿上记着,戌正三刻,更夫巡夜至西三仓,掸开了门闩上的一道弧形积灰,还记了字。”
陈决的手指在簿册上轻轻划过,头也不抬。
“你说火是子时初刻才起的。”
“我只问你,门,是什么时侯开的?”
“……卯时。”
“卯时,对不上。”
“门脚那片扇形积灰,风口角度对着二更天的潮向。卯时潮水回头,风向相反,灰尘的走向绝不会是这样。”
“我……我记错了,是寅时。”
“错得更离谱。寅时,你在北码头。你那双缺了半月形鞋底的靴子,在泥滩上留下了两道清晰的翻边印,我们已经拓了样。”
沈炼面无表情地将一张素笺拓片,推到王副手眼前。
“若说这靴子不是你的,可以。现在就脱下来,我们当场勘验。”
王副手死死盯着那张拓片,过了许久,终究没有伸手。
陈决将三张账页错落叠放,随口报出一串数字:“昨夜出库八十七担,回仓四十四担,账面亏空四十三担,对不对?”
王副手几乎是本能地纠正:“是……四十二担。”
“哦?为何是四十二担?”
“第二船盐回港时,篷布破漏,淋湿了一担,只能按四十三担半入账,另扣半担为损耗!你若不在场,如何知道这半担是怎么扣的?!”
“你若不在场,如何知晓?”
王副手慌了神。
“你若只是个传话的,那我只问你流程。”
陈决将那把锁和钥匙并排放好,旋转九十度,正对着王副手。
“谁领钥?谁持钥?谁交钥?谁回匙?”
“这四道关,错一处,整个流程就断了。说。”
“钥匙……在仓官手里。我只是签收票引。”
“原仓官昨夜就死了。死人的指印,按不出今天早上的新封条。但你今晨补上的封条却完好无损。”
“说明你是在黎明前补封的。用的是你们港司的官印,而不是盐仓的仓印。那印泥里有浓重的桂皮油味,而不是盐课司常用的麝香油。这官印,你从哪儿拿的?”
王副手眼皮狂跳,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陈决翻开一本舟册。
“你有个侄儿,上个月在江口抗洪时受了重伤,欠下三十六两的医银。这笔钱,是汪广给的吧?”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你在港务上,吃了他的好处,就得替他办事。”
王副手紧绷的肩背,垮了一寸。
他的呼吸乱了。
“我……我就是给他递个话……”
“递话的,可不知道暗号。”
陈决顿了顿。
“昨夜行动,暗号前后变了三次。从‘八分干盐’,到‘半熟’,再到‘三口重器’。你若不在现场,根本记不住这三次改口。”
“来,当着我的面,把三个暗号的手势,比划一遍。”
王副手的手指在桌下剧烈地颤抖,却一个手势也比不出来。
“火场灰烬里,我们找到一枚‘工’字铁片。铁质极密,折角锐利,不是盐场常用的物件。”
“那所谓的‘三口重器’,到底是什么?”
“我……我不知道。”王副手吞了口唾沫,“只知道那东西极重,汪师爷亲口说,比盐金贵百倍。每次转运,都派最亲信的人护送,用两层厚棉布包裹,再用猪油涂抹边缘,防止生锈。”
沈炼立刻跟进:“东西走水路还是旱路?交接的地点在哪?”
“水路。二更天,船靠东栈桥,先运进南码头那座废弃的旧火神庙里换人,再上驳船运走。”
陈决目光一凝,笔尖在案情图上重重一点。
“——旧火神庙,记下。”
他将那把原配钥匙推到王副手面前,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你若只是递话,就不该会开锁。”
“开锁的人,手背必然会蹭到门上外露的锈钉。”
“你今天早上手背上那道斜向划痕,长度、角度,都与那枚门钉的高度完全吻合。”
“还有,你昨夜太过慌乱,把你缠在钥匙上防滑的麻线,落了一小缕在锁芯里。”
“我们取了出来。那麻线浸的是旧麻油,这种油,寻常人家点灯都嫌烟大,但港口的船工为了省钱,常用它来保养缆绳。”
“而你那个在江口码头让工的远房侄儿,恰好上个月领的就是这种麻油。王副手,你总不能说,这又是巧合吧?”
王副手的眼神彻底涣散,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类似呜咽的声音。
“……是。”
片刻之后,他彻底瘫倒在椅背上。
“我全说。”
“路线、联络人、押运印信的样式,全部说清楚。特别是昨夜那‘三口重器’,在旧火神庙的交接细节。”
陈决将一份新的口供纸推到他面前。
“若有半句虚言,你侄儿那三十六两医银的来路,我会一字不差地,写入你的罪状卷宗。”
王副手死死咬住嘴唇,终于将“官—商—港”三条线上所有的人名、暗号、交接时间和地点,和盘托出。
夜色更深。
大值房内灯火通明。
陈决遣散了所有人,独自站在案前。
桌上,供词、物证、账册、案情图,铺了记桌。
他将所有线索一一比对,手中的笔在图上游走,绘制着一张无形的大网。
网的中央,是“汪广”二字。
三条粗重的墨线,分别指向“官”、“商”、“港”三方,线上缀记了人名、路引、账目金额。
线与线之间,又引出无数细小的勾连。
整张网,正在一寸一寸地收紧。
唯有图纸一角,“铁器三箱”那条线,最终指向了一个空白的问号。
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陈大人,宫里的刘公公派人来催问了。”
沈炼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脚尖在门槛上轻轻一点,腰间的刀鞘碰了下腿甲。
“让咱们立刻上报此案结果。”
陈决抬头,从一旁拿起早已备好的卷宗,用火漆仔细封缄,递给沈炼。
“这份,呈给刘公公。你回话——王副手一案已结,从犯尽数归案,盐案大捷。主犯汪广,证据确凿,请内廷行文淮安府,即刻下发海捕文书。”
他又拿起笔,在案情图那个问号旁,添上几个字。
“重器——油封——旧火神庙”。
“今夜,不收队。”
陈决起身,将那枚“工”字铁片贴身收好。
“立刻封死南码头与旧火神庙之间的所有通道。所有出庙之人,一律严查。”
“查什么?”
“验肩窝。”陈决的声音冰冷,“负责换肩扛重物的人,肩窝处必有被重物压出的油湿红印。这种印记,短时间内消不掉,他们跑不远。”
“喏!”沈炼抱拳领命。
陈决的目光回到案情图上,落在中央“汪广”的名字上,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股即将掀起滔天巨浪的平静。
“总账,现在才刚刚开卷。”
他转过身,对沈炼说:
“明日一早,你我动身,亲赴淮安。”
“有人以为,一把火能烧尽所有账册,能杀光所有知情人。”
“那就让他亲眼见识见识——”
“账,有余痕。”
“人,有回路。”
檐下的夜风吹过,烛火猛地一晃,将墙上那张纵横交错的案情图照得忽明忽暗。
角落里,“重器”那两个字,静静地躺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