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拂晓。
天光熹微。
西三仓的焦土,被镀上一层死寂的铅灰。
青烟贴着地皮蜿蜒,空气里全是木炭与油脂混合的焦臭,呛得人喉咙发紧。
陈决立于废墟中央。
他的指尖,正轻轻摩挲着一枚熏得漆黑的黄铜钥匙。
问询堂就设在仓场前的空地上,气氛肃杀。
一张长案。
三圈麻绳。
隔开了官与民。
也隔开了生与死。
陈决将一枚钥匙、一捧封泥碎屑、三本簿册与一个麻布袋,一一置于案上。
每放下一件,都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那声音不大,却让阶下众人心头一跳。
他环视阶下,目光扫过里正、火头目、值仓吏的脸。
视线所及,无人敢抬头。
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人群后的港司副手身上,如鹰隼锁定猎物。
“今日。”
陈决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风声。
“不问账,不问盐。”
“只问这把钥匙。”
他示意书记官,将公证状递给里正与火头目。
“画押。”
二人不敢怠慢,蘸了印泥,郑重按下指印。
这场审理,从一开始,就断绝了任何翻供的可能。
值仓吏何三第一个上前,神色尚算镇定,只说是按惯例将钥匙交予了票递。
陈决不语。
他拿起火场中找到的伪钥匙,又拎起那把通样熏黑的铁锁。
众目睽睽之下,他将钥匙插入锁芯。
“咔。”
能入。
他手腕一拧。
纹丝不动。
陈决抬眼,声音传遍全场。
“锁没坏。”
“是钥匙不对。”
他又拎起那个麻布袋。
唤库役老赵当庭演示渔翁结与死结之别。
库役老赵看了一眼,说道,“钥匙袋封口,惯用渔翁结,紧固防水,易解。”
他指着袋上那个松垮的结。
“而这个,只是个寻常死结。”
“袋口的封泥,裂纹犬牙交错,与盐仓印谱上的回纹印,亦有毫厘之差。”
陈决对书记官吩咐道,“让库役画押留证,传票递。”
“交接当日,天气如何?”
“回大人,当日交接时逢下雨,我……”
“雨夜?”
陈决翻开盐运司的《天侯簿》,指着末页记录,语调骤然转冷。
“扬州府,自谷雨起,连晴七日。”
“何来的雨!”
一滴冷汗,从票递的额角滑落,滚进衣领。
陈决的手指,又点在《钥匙领放簿》上。
“你的花押,墨迹轻浮,收笔勾连,软弱无力。”
他抬起头,目光如针,刺入票递的眼中。
“这不是你写的。”
票递的嘴唇翕动,眼神不受控制地飘向人群,正对上港司副手那双冰冷的眼睛。
他猛地一咬牙,胸膛鼓起,正要嘶吼狡辩。
陈决的声音却先一步响起,轻飘飘的,却重如泰山:
“你卧病在床的老母,平日里吃的是济生堂的药,一副二十三文,从不间断。”
“给你封口费的人,可曾告诉你,济生堂的东家,与港司王副手是何关系?”
这句话,如一柄无形的冰锥,刺穿了票递最后的侥幸。
他想起副手塞钱时那句“你母亲的病,我包了”的许诺,此刻听来,竟是催命的符咒。
陈决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气息拂过他的耳廓,阴冷彻骨。
“你替他扛罪,他日后会不会管你母亲死活,你心里有数。”
“你若开口,为本案立功,我自会在刘公公面前为你美言。”
“是戴罪立功,保住性命,还是当个替死鬼,全家潦倒,你自已掂量。”
求生的欲望和对母亲最后的牵挂,反复撕扯着他的神经。
他张开嘴,喉咙里发出的却是困兽般的呜咽。
“噗通!”
他双腿一软,重重跪倒。
额头死死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涕泗横流。
“大人……我说……我全说……”
……
夜巡更夫甲被押到“时间板”前。
他只瞟了一眼那块写记人名与时刻的木板,眼神便开始躲闪,嘴上却故作镇定。
陈决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你昨夜三更三点,身在何处?”
“小、小人在西一仓巡查……”更夫甲磕磕巴巴地回答。
陈决没有说话。
他只是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木板上的一行字。
“三更三点,更夫乙,于西一仓门口见你与卢三交谈。”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更夫甲。
“你看见他了吗?”
更夫甲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死死盯着那块木板。
那上面钉着的不是字。
是他的罪证,是催命的符!
他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番役上前搜身。
一件更衣架下的备用灯头里,滚出了一枚小小的钥匙签。
签上,沾着未干的黑色印泥。
而盐仓值房,惯用朱红印泥。
更夫甲的脑子“嗡”的一声,视野里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
他记起昨夜,港司副手将这枚钥匙签塞进他手里时的低语。
“别多问,拿去给卢三。”
……
纵火者,修缮头目卢三,被押了上来。
他鞋底的桐油斑拓片,与仓门砖缝中的油迹样本,在众人面前完美重合。
那油,不是寻常桐油。
是用于大型海船保养的厚纹重油,整个盐仓,唯有港司船坞才有。
人证,物证,在此刻,形成了绝杀的闭环。
卢三看着那张拓片,又看看旁边口吐白沫、已然疯癫的更夫甲。
他最后一丝侥幸,被这铁证彻底碾碎。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人群中的港司副手,用尽全身力气,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是他!就是他!港司的王副手!”
“他给了我钱,给了我油,还说事成之后保我全家富贵!”
“你们看他!他现在就想让我死!”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人群中的港司副手身上。
他被番役推搡着,踉跄着押至堂前。
陈决站起身,将三样证物,一件件砸在他面前。
第一件,船只勘合碎页,记录着与官档不符的吃水差。
第二件,混了两种颜色印泥的钥匙签。
第三件,那把真正属于西三仓的原配钥匙。
“此案,环环相扣,却有一个前提。”
陈决踱步上前,脚步声不重,却让堂前静得落针可闻。
“那就是,这把原配钥匙,昨夜,必须打开过那把锁。”
副手脸色发青,但旋即眼中凶光一闪,竟不退反进,声色俱厉地反咬:
“一派胡言!陈决,你可知西三仓所储,乃是运往淮西的军盐?无兵部勘合,无盐运司部文,你一介书吏,竟敢封锁仓场,公审朝廷命官?此案早已上报府衙,自有定论。你如此急于构陷本官,莫非是受了何人指使,意图搅乱军盐转运,动摇前线军心?这延误军机之罪,是你担得起,还是你背后的人担得起!”
“可笑!”王副手冷笑,指向证物箱,“那把锁历经大火炙烤,铜性早已改变,锁芯机括怕是也已熔融粘连,与原状大相径庭。你拿一把好钥匙,去试一把废锁,能证明什么?这等被毁坏的‘证物’,根本让不得准!我看你分明是知其无效,才故弄玄虚,屈打成招!”
“谁说要验证火场那把?”
陈决笑了。
他转身,走向仓场旁完好无损的副仓。
他举起那把原配钥匙,插入副仓那把一模一样的备用铜锁。
“咔哒。”
一声脆响,清澈入耳。
锁开了。
全场死寂。
他又将锁合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把刚开过的锁高高举起,对准天光。
他的目光却越过铜锁,落在了副手的脸上,带着一丝猫捉老鼠的玩味。
“天下铜锁,看似大通,实则小异。”
“每一位锁匠手中锉刀的力道、角度,都独一无二。”
“所制钥匙的齿牙,自然也带着他独有的手艺痕迹。”
“这痕迹,在锁芯内经年累月地转动,便会留下一套独有的磨痕。”
“一把钥匙,只认一把锁。”
他一字一顿,声音冰冷。
“这,便是所谓的‘匙痕为契’!”
他没有再给副手思考的机会,猛地转身,对书记官下令:
“取鉴证箱来!”
“备细毫、桐油、灯台!”
片刻后,一只小箱被呈上。
众目睽睽之下,陈决用细毫蘸了极少量的桐油,均匀涂抹在那把原配钥匙的齿牙上。
然后,他将钥匙重新插入那把完好无损的备用铜锁,缓缓转动。
“咔。”
拔出。
他将钥匙举起,对着所有人。
“新油痕,入旧锁,必会在锁芯内留下痕迹。”
“书记官,取炭粉与细毫——”
“先拂火场锁芯内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