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天际,火光撕裂夜幕,烧开一道狰狞的伤口。
惊呼与惨叫,将港司的宁静彻底割碎。
“先守档。”
陈决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枚冰冷的铁钉,瞬间钉死了大值房内所有躁动的心。
“再看火。”
他缓缓起身,目光如尺,一寸寸掠过那些被火光映得惨白的脸孔。
“档案不动。”
“见证不散。”
“两列守门,四人护柜。”
“其余人,跟我来。”
“喏!”
沈炼领命,八名番役,两名随行的火匠,如影随形。
一行人化作一柄沉默的刀,直插向那片喧嚣的火海。
入口的口令,只有一个字。
“封。”
西三仓外,已是一锅沸腾的人粥。
救火的水龙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官吏的奔走呼号,杂役的哭喊喝骂,搅成一团混沌。
陈决的队伍一至。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锦衣卫办案!”
沈炼一声低喝,压下了场间所有嘈杂。
“立界。”
三道麻绳绷直,钉入地面,将火场围成三个通心圆。
最外圈,插白纸签,观望线,闲人不得入。
中间圈,插黄纸签,外围线,见证人、书记官在此行走。
最内圈,紧贴火场残骸,插血红纸签,核心线,唯勘验人员可入。
界线分明,秩序自生。
混乱被强行扼住了咽喉。
“见证。”
港口当值的里正、坊间的救火头目,被客气地“请”至界前。
两人战战兢兢,在文书上画押,用私印蘸了朱泥,重重按下。
“封存。”
仓库仅存的半扇门板、烧毁的窗框、天窗残骸——
所有出入通道,尽数贴上封泥,盖上骑缝纸条。
书记官高声唱喏,记下封存的准确更鼓与刻数。
一只铜制漏壶置于案侧,壶中细沙无声流淌,为这场勘验,自证清白。
三道命令,快而不乱。
沸腾的火场,被瞬间纳入一种冷酷而严谨的掌控之中。
陈决踏入那道血红的界线。
焦臭与热浪,扑面而来。
“大人,此处。”
一名老火匠指向西北角。
那里的烟熏痕迹最重,在檐下汇成一个清晰的倒v字形,尖端直指地面。
陈决蹲下身。
v字尖端正下方的地砖,已经起鼓、炸裂。
砖缝里渗出黑褐色的油腻,粘稠刺鼻。
火匠伸出指甲,轻轻一刮,捻起少许,凑至鼻端。
“桐油,掺了麻油。”
“火,从地而起。”
陈决起身,拍落掌心灰尘。
“非梁上失火,更非鼠患啃烛。”
书记官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将这句判语当场录下。
大部分货物被水浇透,狼藉一片。
陈决的目光,落在那一垛垛湿透的货包上。
“取秤。”
一杆长秤抬入。
“每垛货,上、中、下,各取一包称重。另取未烧角落干货,以为对照。”
片刻,结果呈上。
“大人,焚烧区的货包,普遍重于干货。”
陈决颔首。
“取绢纸。”
一张张洁白的绢纸被小心按在湿货包上。
外层的货包,绢纸一触即透。
内层的,却仅仅微潮。
“取卤浮签。”
一根中空嵌铅、杆刻记号的特制芦苇杆,被递了过来。
火匠将它轻轻放入地面残留的积水中。
芦苇杆下沉,水面停留的刻度,明显低于寻常淡水。
“水里盐分析出,此乃卤水。”火匠沉声道。
人群中有人辩道:“仓里本就堆盐,水咸不足为证!”
陈决看也未看他,只指着那张被水浸湿的绢纸。
“若是盐堆自溶,里层先湿。”
“今则外湿内干,是先泼后浸。”
“再者,”他顿了顿,“此为淡水港,何来潮汐?”
勘验在无声中继续。
“筛灰。”
几只大号竹箩抬入,番役们开始一寸寸筛拣灰烬。
很快,物证被分拣出来——
油布烧成的焦黑颗粒。
封箱蜡烛融化后的碎屑。
以及,一些极细的铁屑。
一名火匠端来一小瓯米醋,小心地滴在一片寻常灰烬上。
“滋——”
细密的白沫,从黑灰中疯狂涌出。
“掺了石灰粉。”火匠断言,“助燃,且遮盖桐油气味。”
另一名番役指着地面的水痕:“大人,水线朝内回收,而非向外流淌。这不是救火的水。”
每一个发现,都像一记重锤,将“意外失火”的伪装敲得粉碎。
“调《耗材领用簿》,《修缮登记簿》。”
两本簿册火速取来。
沈炼接过,指尖翻飞。
“三日前,有人领用油布,数量三倍于常。”
“通日,记,有修缮匠入库补砖。”
陈决抬眼:“补砖前先铺油布,火后卤水增重。一个遮痕,一个抬数,想得周到。”
他的目光落回筛出的物证上。
他捻起一片油布焦粒,与仓库角落备用的油布对比。
“纹理不符。”
他又走向那片被记为“补砖”的地面,蹲下身,从砖缝里抠出一丝被踩进泥里的油布丝——厚重,油腻。正是那批被异常领用的油布。
在所谓的“补砖”处,一个模糊的鞋印上,残留着几点暗褐色的桐油斑。
沈炼取来一张绢纸,覆上,轻轻一拓。
一个带着油斑的鞋印,清晰留在纸上。
“何人?”
“修缮头目,卢三。”
沈炼翻到登记簿末页,手指点在一个名字上。
“昨夜,他持条入库,花押在此。”
“他登记的入库时刻,与当值更夫的更次,对不上。”
卢三被带到火场前。
他看着那三圈麻绳,看着那些被封存的物证,腿肚子抖得像秋风里的筛子。
陈决不给他任何喘息之机。
“谁给你开的门?”
“谁在场?”
“何时离开?”
“领了几张油布?”
四个问题,四记重拳。
卢三支支吾吾,照着早已编好的说辞搪塞。
陈决不与他争辩,只对沈炼抬了抬下巴。
沈炼上前一步,亮出三样东西。
第一件,是那碗正在疯狂冒泡的石灰灰。
第二件,是从砖缝里抠出的、与仓内规格不符的油布丝。
第三件,是那张拓下了他鞋底桐油斑的绢纸。
卢三盯着那片油斑,喉结滚了两下,像被火烫了一口,话音只剩一缕气。
“主犯已死。”
陈决的声音幽幽传来,穿透了卢三的耳膜。
“从犯,罪加一等。”
“第一个说实话的,可从死罪,减活罪。”
卢三的身l,垮了下去。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
“不是我!不是我想烧的!”
“是夜里的更夫!是更夫甲让我干的!”
“还有口令!进出的口令……是港司的王副手给我的!”
诸证依前法封缄。
陈决让人在空地上立起木板,旁边置一小漏壶。
木板立起,人名与更鼓刻数排成两列。
细沙直落。
口供一错,刻数就漏白。
更夫甲只看一眼便乱了阵脚,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所遁形。
火场中,陈决用铁钳在灰烬里轻轻拨动。
他的动作停住了。
一片不属于这里的铁片,被他从灰堆深处挑了出来。
铁片不大,上面刻着一个极浅的划痕——一个“工”字。
陈决面无表情,将它放入一个空的证物袋,亲自封好。
“杂件,壹号。”
他低声对书记官说。
“此物,不对外宣。”
“喏。”
场间死寂,只有漏壶里细沙的声响。
沉默三息。
就在此时,即将被押走的更夫甲,猛地挣脱番役,状若疯癫,指着人群中的港司副手,声嘶力竭:
“是他!就是他让我放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