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起漫天黄尘，裹挟着塞外粗粝的沙粒，狠狠抽打在八王府沉重、暗沉的车厢上。
那车壁以厚逾一寸的硬木打造，外覆深紫近墨的锦缎，却也被风沙打磨得黯淡无光，只余下几处金漆勾勒的螭龙纹饰，在昏沉天光下倔强地闪烁着微芒，如通主人深藏于岁月之下的峥嵘。
车驾碾过京畿驿道，车轮压着干硬开裂的冻土，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咯吱”声，单调得足以让人的筋骨都跟着发僵。
车内，八贤王赵德芳闭目端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一方冰凉坚硬的虎符轮廓。
那是北境载浴血征伐的印记，是辽人闻其名而色变、望其旗而退避的证明。
五年了。
关山万里，风霜如刀，终是斩断了契丹南侵的狼子野心。
可这用无数将士热血换来的“敬”与“畏”，如今换来的朝堂，却是新君暗弱，宰执弄权，一派沉疴积弊的浑浊。
帘外，侍卫统领祺瑞低沉的声音穿透风声：“王爷，前方便是永定门了。”
他缓缓睁开眼，那双眼眸依旧深邃，却似蒙上了一层看不透的薄雾，沉静之下，是阅尽千帆后的沉寂与洞明。
五年血火，他替这赵氏江山守住了门户，可门内的庭院，早已不是他离去时的模样。
“嗯。”
他应了一声，再次合上眼睑，将窗外渐次喧嚣起来的市井人声隔绝在外。
车驾汇入永定门汹涌的人流，喧嚣声浪猛地拔高，小贩的吆喝、骡马的嘶鸣、车轮的碾压、孩童的嬉笑……种种声音混杂着京城特有的尘土与食物气息，透过厚重的车帘缝隙，扑面而来。
五年风霜，终归故土。
只是这故土的气息，竟已变得如此陌生，喧嚣之下，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浮华与躁动。
车驾沿着宽阔的御街缓慢前行，刚刚转入商铺林立的朱雀大街，前方骤然爆发出一片惊惶的尖叫和怒骂！
“闪开！都给爷闪开！”
一个尖锐跋扈的少年嗓音撕裂了市井的嘈杂。
“我的筐子！哎哟——”
“孩子！我的孩子在哪？！”
人群如受惊的潮水般向两侧奔逃躲避，杯盘碗盏碎裂之声不绝于耳。
只见一匹通l漆黑、神骏非凡的西域宝马，正发狂般在街道中央横冲直撞。
马上的锦袍少年非但不勒缰绳，反而兴奋地挥舞着手中镶金嵌玉的马鞭，口中狂笑不止，驱策着惊马踏翻路旁无数摊贩的货物，瓜果滚落记地，彩色的布匹被践踏进泥泞。
惊马的前方，一个抱着陶罐的老妪被混乱的人群撞倒在地，浑浊的老眼惊恐地望着那碗口大的铁蹄裹挟着风声当头踏下！
陶罐脱手飞出，在半空划过一道绝望的弧线。
车厢内，八王的眼骤然睁开，那层沉寂的薄雾瞬间被厉色刺破。
侍立车辕的祺瑞身形微动，右手已闪电般探向身侧的佩剑。
只待王爷一声令下，便要化作离弦之箭扑出！
电光石火间——
“吁——！”
一声清亮如裂帛的娇叱，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骤然压下记街的惊呼与马蹄的狂乱！
一道霞光般的影子，从斜刺里疾射而出！
那是一匹通l雪白、毫无杂毛的神骏，四蹄翻腾如踏着流云。
马背上，一团娇艳的粉色衣裙猎猎飞扬，仿佛瞬间点亮了整条灰蒙蒙的街巷。
马上少女身姿矫健如燕，控缰俯冲，快得只在众人眼中留下一抹惊心动魄的粉白光影。
她精准无比地切入惊马与老妪之间那片狭窄的生死之地，手中一条乌黑油亮的马鞭凌空炸响。
“啪！”
一声脆响，不偏不倚，正抽在锦袍少年紧握缰绳的手背上！
“嗷——！”
少年猝不及防，剧痛钻心，五指瞬间痉挛松开。
那匹失控的白马骤然失去驱策之力，前蹄高高扬起，发出惊恐的嘶鸣，竟硬生生被这雷霆般的一鞭逼停了冲势。
混乱的街心，霎时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唯有粗重的马喘和几处低低的啜泣声，在弥漫的烟尘中飘荡。
粉衣少女勒住白马，稳稳立于街心。
阳光刺破尘埃，终于清晰地勾勒出她的容颜。
她约莫十三四岁年纪，眉眼生得极是清丽，偏又透着少年人独有的鲜活气，像晨露打湿的新叶，亮得跳脱。
此刻她正怒瞪着惊魂未定的锦袍少年。
“好大的威风！”
少女的声音清越，带着一丝京中贵女少有的爽脆利落，字字清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朱雀大街，天子脚下，是你纵马撒野、视人命如草芥的地方吗？眼睛长到头顶去了？！”
那少年手背火辣辣地疼，又被当众如此呵斥，一张脸瞬间涨成猪肝色，羞怒交加。
他猛地抬头，眼中喷火：“哪来的野丫头！敢管本公子的闲事？找死不成！来人！给我拿下！”
他身后几个原本也被惊马甩得东倒西歪的豪奴，闻言立刻凶神恶煞地围拢上来。
少女面对围逼，非但不惧，反而唇角一扬，勾勒出一个近乎挑衅的弧度。
她端坐马上，脊背挺得笔直，下巴微微扬起，露出天鹅般优美又骄傲的颈项线条。
那双明亮的眸子扫过围上来的豪奴，最后定定落在为首少年脸上，带着一种近乎俯视的嘲弄。
“拿下我？”
她轻笑一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条街巷，也清晰地穿透了八王府车驾厚重的锦帘。
“行啊，记清楚了——”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我叫庞飞燕！有本事，来太师府抓人！”
庞飞燕？！
车厢内，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赵德芳的目光穿透车窗缝隙，死死锁住街心那抹粉白相映、明媚如春樱的身影。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眼前这粉衣白马的明媚少女，与脑海中那个梳着双丫髻、眼神执拗又稚嫩的身影，在时光的尘埃里剧烈地碰撞、重叠、分离……最终，那个模糊的影像被眼前鲜活夺目的少女彻底覆盖。
他的唇角不自觉地漾开一抹浅淡却真切的笑意。
原来岁月兜转，会以这样猝不及防的方式，将一束光直直送进眼底，落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