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天气素来多变。午后尚有阳光洒在麦田边，未及傍晚，云层便低垂压境，像是一场迟来的争执正在天边酝酿。
伊莉莎白从教区学校离开时，天色已暗。她方才为几位年幼学生讲解《约翰福音》的故事，心中尚存些许因教学而起的柔和情绪。她未带披巾，穿的依然是那条洗得略发白的棉布裙，鞋底因路泥略沾湿。牧师家的马车此刻外出办事，步行回家成了她唯一的选择。
穿过一片低洼的牧场时，她忽听见孩童的哭声。起初微弱如远雷，继而清晰凄楚——她循声而去，在一处靠近树林的小坡边，找到了哭泣的小男孩。是农场佃户格兰特家的小汤米，记脸泥泞，脚踝已被荆棘划伤。
“你怎么在这儿？”她急忙俯身查看，“你母亲呢？”
“我走丢了，姐姐说她要来接我，可她没来。”汤米呜咽道。
伊莉莎白脱下围裙，小心包住他流血的脚踝，正思索如何将他带回格兰特家的时侯，天际一道雷光划过。风骤然卷起尘土与草屑，大雨倾盆而下，来得毫无商量余地。
“这天气真不讲理。”她低声咕哝，正欲抱起汤米，却听见背后有人呼喊：
“格林小姐？”
她回头——温特先生正立在雨幕之中，手持一柄黑伞，身上的灰呢外套已湿透大半。他显然也是被风雨所困，却依然保持着绅士应有的姿态。
“你怎会在这里？”她惊讶道。
“我送教区图纸给石匠回程，偶然听见哭声。”他说着走近，目光落在她怀中的汤米身上，“孩子受伤了吗？”
“只是皮外伤。但他不能走，我们得想办法送他回格兰特家。”
他点头，将伞递给她：“你拿伞，我来抱他。”
“你……确定？”她稍感意外。
“比起讨论l面与救济，我更擅长这类直接的责任。”他说时语气平静，怀中汤米已安稳地躺入他的臂弯。
他们沿着泥泞小径向南走去，道路不长，却因暴雨与积水倍感艰辛。雨水顺着帽檐滴落，溅在温特先生坚硬的领结上，使那精心整理的线条逐渐软化。他却毫无怨言，只时不时低头查看汤米是否还清醒。
“你曾说，教育能救一个孩子一生。”伊莉莎白在雨声中开口，声音像从雾中探出的疑问，“可你现在抱着他的方式，倒更像是相信怀抱和一顿热汤才是当下所需。”
他笑了，很轻，也很短促。“信念不妨并存，只要心肯承担。”
她侧目看他，忽然发现他湿发下的侧脸线条极为清晰，不似平日那般遥不可及。雨水未洗去他身上的庄园主气质，反倒使他的表情更近人情。
“你小时侯，也这样被人背回家过吗？”她问。
“我五岁那年在庄园后林走失，是厨娘玛莉找到我，一边骂一边背。”他答，竟带了几分怀念，“我记得她的围裙上沾着胡椒粉，我一整夜都打喷嚏。”
伊莉莎白笑出声来，是她许久未有的真切一笑。她将伞更稳地撑向他怀中的孩子，两人之间那段因慈善会争执而筑起的隔阂，似乎在这场雨中被悄然稀释。
终于抵达格兰特家，汤米的母亲奔出门迎接，千恩万谢中接过孩子。温特先生轻声安慰几句，转身回望伊莉莎白。
“若我明日仍提倡建一间儿童图书阅览室，你是否还会反对？”
她含笑摇头，声音轻而带雨：“不反对。但请你记得，也别忘了汤米的围巾和热汤。”
“我会记得。”他顿了顿，语气难得柔和，“还有你的围裙与那句刺耳的温柔。”
她轻咬唇，没接话。他们在门前短暂对视，彼此眼中都有些许不曾言明的疲惫与默契。
雨未停，但他们似乎都不再急于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