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顿教区图书室的窗子开了一扇，午后的风携着未干的草地气息悄然溜入，让屋中那股泛黄纸张与藏书灰尘的味道略显清淡。天光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格影，一如此刻围坐在长桌四周的众人心思各异。
教区慈善会是一年中最无争议、也最容易催生争议的活动。原本不过是一次例行的捐赠分配会，但随着霍克庄园的新主人罗伊温特先生亲自出席，并提出“改革性建议”，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悄然酝酿。
“我们筹得十五镑六先令三便士，”教区长太太合上账本，语气记意却不失疲惫，“足够为贫户添几床毯子，或置办些基本食品。至于图书，明年再议罢。”
“恕我直言，”温特先生一向语调平缓，却偏在今日添了几分坚定，“若每年都推迟图书的采购，那么这些孩子将永远不知书页的颜色。”
众人一时无言，倒是坐在窗边的伊莉莎白格林小姐轻轻放下笔。她正为每一份物资清点登记，指尖尚沾着面粉的细屑。她的发被晨风吹乱几缕，束得不甚整齐，裙摆一角微微卷起，露出用旧的棉布折痕。
“先生说得诚恳，”她抬头道，语气平静却不柔软，“但若今日无人能将肚腹填饱，明日即使书页再白，也无力翻开。”
“贫困固然紧迫，”他不动声色地看向她，“但知识才能使他们最终摆脱贫困——难道牧师的女儿，不应最明白教化之功？”
“我明白什么是通情。”她不假思索地答，声音不高，却落地有声。“也明白教育不该建立在饥饿之上。”
空气顿时沉静下来。
温特先生并不回避她的眼神。他今日所着礼服为深色粗呢，左袖略显紧绷，像是裁缝低估了他臂膀的厚度。浆得笔直的白领几乎与他的脸线平齐，令人想起法学院的年鉴画像——严整、克制、距离感十足。
“那么，”他终于说道，“若只能取其一，你愿他们愚而饱，还是饿而知书？”
她垂下眼，唇角露出一丝近乎讥讽的笑意。
“若只能二选其一，那是我们的问题，不是他们的。”
长桌尽头，几位年长女眷咳了一声，试图将气氛引回正轨。茶水重新斟上，松饼端来，但无人在意糖霜是否化得均匀。伊莉莎白将账册合上，起身走向堆放物资的角落，一只木箱边正堆着她亲手缝制的小袍与围巾。
“你总用逻辑去衡量怜悯。”她回头淡淡一言，不是责备，却比责备更令人无措。
他站在那里，像一个被轻描淡写驳倒的辩士，面上看不出沮丧，只有一种近乎静默的凝神。他从未遇过这样的女子——她不是恃才傲物，也未曾尖酸，却在每一句平实话语中都藏着反驳的火光，温柔中含刺，不肯妥协。
窗外阳光渐暖，玫瑰枝丫斜伸入檐下，花苞尚未绽放，已被蜜蜂探首揽香。伊莉莎白折身搬运一袋土豆时，他上前一步，低声说道：
“若我今日只携书来，而你只捧食物，我们是否便注定争执？”
她望了他一眼，眼神未带笑意，亦无敌意——只是沉着清明。
“也许吧。但若你肯带一本书，而我不忘带面包，或许我们都不会空手而归。”
他像是要再说什么，却终于闭了口，只轻轻颔首，算是答礼。
风再次吹入屋内，带动桌角纸张微颤。那张写着“儿童救济”字样的登记表上，两列数字静静并排，一列为面包重量，一列为图书册数，仿佛这两种援助已在纸上和解，只待人心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