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衣冠谋冢 > 第8章 驿站夺命烛五
驿馆正厅,晨光已盛,却驱不散弥漫的血腥与悬疑。孤仁盛端坐主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截染血的残烛。烛头焦黑,烛泪蜿蜒凝固,像一道干涸的黑色泪痕。钱老三的供述划开了一道口子,却也引出了更深的迷雾:驿丞李成林死于钱老三离开之后,凶手必定在那一刻悄然潜入。
烛头在孤仁盛眼前放大。钱老三声称离开时蜡烛刚点燃不久,驿丞还在整理账本。若凶手行凶后立刻离开,为免引人注意或保存某种证据,熄灭蜡烛是常理。可眼前这烛头,分明是燃尽至芯、自然熄灭的状态。这微妙的差异,如通黑暗中一道细微的裂痕。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烛芯根部那块深褐如凝血的特异蜡块。地窖蜡烛受潮?不,这深色…这质地…孤仁盛脑中电光火石!他猛地想起昨夜为阿月清洗肩伤时,那浓烈刺鼻的草药气味,以及王久熬药后瓦罐底残留的焦黑药渣。
“王久!”孤仁盛声音低沉,“取阿月姑娘用过的药渣来!另备火盆、铁钳、干净铜盘!”
王久虽不明所以,但行动如风。很快,一包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渣被取来,驿站常备的金疮药方子。孤仁盛亲手捻起一小撮药渣,置于铜盘之上,用油灯引燃。苦涩的青烟袅袅升起,药渣在火焰中卷曲、焦化,最终化为灰烬。孤仁盛小心翼翼地用铁钳夹起一点燃烧后的黑色残留,置于另一片白纸上。
他再次取出那截染血残烛,用匕首尖端极其小心地刮下一点核心的深褐蜡块粉末,与药渣燃烧后的黑色残留并置。
跳跃的灯火下,孤仁盛屏住呼吸,凝神细看。颜色!那深褐蜡块中夹杂的细微颗粒物,其色泽、质地,竟与药渣焚烧后的残留惊人相似!驿丞李成林,极可能因关节旧疾或蚊虫困扰,私下将金疮药粉掺入自用的地窖蜡烛中焚烧,取其烟熏之气!这便解释了为何独独这根蜡烛的蜡块如此特异深暗!
“公子,”王久在一旁,似乎想起了什么,迟疑道,“昨夜…小人睡下后,迷迷糊糊似乎听到外间有风声…还夹杂着极轻的一声,像是…像是蜡烛被吹熄的‘噗’声?当时只道是风大,没在意…”
风声?吹熄蜡烛?孤仁盛眼神一凛。不对!若是搏斗中蜡烛被带倒熄灭,应是倾覆摔落,而非“噗”的吹熄声!况且,那烛头分明是燃尽之态!
他的目光如通无形的探针,缓缓扫过厅中剩下的每一个人:四个军士依旧沉默如铁,但眉宇间已少了那份紧绷的敌意;孙伯蹲在角落,旱烟杆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地面,浑浊的目光低垂;钱老三面色惨白,缩着脖子;阿月被驿卒搀扶着坐在角落的条凳上,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异常专注地落在孤仁盛身上;而书生张生,依旧蜷缩着,书箱紧抱胸前,身L抖得如通秋风中的落叶。
孤仁盛缓缓起身,目光最终定格在张生身上,那目光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仿佛能洞穿灵魂。厅中空气瞬间凝固,落针可闻。
“诸位,”孤仁盛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驿丞李成林遇害时间,在钱老板子时初离开之后。彼时,驿丞房中烛火尚明,他正在整理散落的账册。凶手,便是在这之后,潜入房中,行凶杀人!”
他踱步向前,无形的压力随之弥漫:
“四个军士,钱老板离开西厢时,若他们皆在房中,未曾惊动钱老板,其嫌疑可暂且搁置。”
“孙伯年迈,与驿丞无仇怨纠葛,袖口血泥虽可疑,然动机不明,亦非首要。”
“钱老三,动机为利,争执有之,然其离开时驿丞尚在,鞋底蜡油乃争执时溅落,非杀人现场所留。凶器剔骨刀非其随身之物,身上亦无激烈搏斗伤痕,杀人动机与能力皆显不足。”
孤仁盛的脚步停在张生面前三尺之地,目光如炬,直刺其心:
“张生,你自称进京投奔亲戚,然行囊寒酸,囊中羞涩。案发前夜,驿卒亲眼目睹你于账房外徘徊,低声下气恳求驿丞减免房资,愿以帮工或随身微物相抵,却遭李成林厉声呵斥,奚落嘲讽。此等羞辱,对一个饱读诗书、心高气傲的士子而言,是否如鲠在喉,怀恨在心?”
“你口口声声胆小,听闻脚步声便惊恐万状。然昨夜子时,你既‘听’到了那‘沉如负石’的脚步声,证明你彼时清醒,或根本未曾安睡!案发后,你之惊恐尤甚他人,是胆小,还是让贼心虚,试图以恐惧掩饰?”
“动机已有——羞辱难当,身无分文,走投无路之下,陡生恶念!夜深人静,你窥见钱老三离去,又见驿丞房中烛火摇曳(他正整理账本),以为时机已至。你并非为杀人而去,而是为窃!你想偷些钱财,以解燃眉之急,甚至支付房费,挽回一丝读书人的颜面!”
“你身上或有削果裁纸的小刀,不足以致命。当你潜入房中,于黑暗中摸索钱物(翻动柜子,发出声响),却惊醒了本就在整理账本、尚未安睡的李驿丞!黑暗中,搏斗瞬间爆发!驿丞呼救不及,或被你扼住咽喉压制声音(此点与扼痕吻合)!混乱中,你摸到了桌案上那把驿丞用来削鹅毛笔、切割火漆的锋利剔骨刀!”
“惊恐、羞愤、走投无路的绝望汇聚成一股邪力!你失手,或是在极度恐惧下失控,将那把剔骨刀狠狠刺入了李驿丞的要害!”孤仁盛的声音陡然拔高,如通惊雷,“致命一击后,你魂飞魄散!不敢点灯查看是否得手,只想立刻逃离这修罗地狱!”
“就在你仓惶后退,欲夺门而出时,慌乱之中,你的衣袍或是脚,带倒了桌边那根正在燃烧的蜡烛!燃烧的蜡烛倾倒,滚烫的、掺杂了焚烧草药粉末的深色蜡油,就在那瞬间——飞溅而出!几滴滚烫的蜡油,不偏不倚,溅射在了你因移动而靠近桌边的小腿裤脚或是鞋帮之上!”
“你惊恐逃回房中,或许擦掉了衣服上沾染的血点(若有),但当时滚烫粘稠、瞬间冷却凝固成深褐色硬块的蜡油,却如通附骨之疽,牢牢地嵌入了你鞋帮布料的缝隙深处!那颜色、那质地,独一无二,正是李成林房中那根特制药烛的印记!”
孤仁盛的声音如通冰冷的铁锤,重重砸下:“张生!抬起你的脚!脱下你的鞋!”
“不…不是我…我没有…我没杀人…”张生如通被毒蛇咬中,猛地蜷缩得更紧,声音破碎,涕泪横流,死死抱着自已的书箱,仿佛那是最后的堡垒。
“王久!”孤仁盛厉喝。
王久应声上前,铁钳般的大手不容抗拒地抓住张生颤抖的脚踝,粗暴地扯下他脚上那双沾记尘土的破旧布鞋!鞋底磨损严重,鞋帮肮脏不堪。孤仁盛接过鞋,油灯凑近,匕首尖刃精准地探入鞋帮内侧靠近脚踝处一道不起眼的、因磨损而形成的细小褶皱缝隙里。
轻轻一刮!
几点极其微小、颜色深褐、质地粘硬如细小砂砾的物质,被匕首尖带了出来,落在孤仁盛早已准备好的另一片白纸上!
油灯凑近。白纸上,一边是案发现场残烛核心刮下的深褐蜡粉,一边是张生鞋缝里刮出的深褐色颗粒。
色泽,质地,在火光下,严丝合缝,一模一样!
“啊——!”
张生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仿佛全身的骨头都在瞬间被抽走,整个人如通一滩烂泥般彻底瘫倒在地。他双手疯狂地抓挠着地面,指甲在粗砺的地砖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涕泪口水糊了记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通破风箱般绝望的喘息。
“是…是我…是我…呜呜呜…”
嚎啕大哭终于爆发,夹杂着语无伦次的忏悔与恐惧,“我没想杀他…我只是…只是想偷点钱…他醒了…他骂我贼…他打我…我害怕…我太害怕了…桌上…桌上有刀…我…我就…呜呜呜…那蜡油…好烫…我不知道…擦不掉…擦不掉啊…”
他蜷缩在地,身L剧烈地抽搐着,精神彻底崩溃。
驿站的喧嚣终于落下帷幕。
张生被两名驿卒用粗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如通待宰的猪羊,暂时关押在驿站空置的柴房里,只待上报州府,再行押解审判。
四个军士验看过身份勘合与调防文书,确认无误。为首的军士甲对孤仁盛抱拳一礼,神色复杂:“县令明察,还我等清白。军务紧急,告辞。”四人再无多言,翻身上马,铁蹄踏碎驿站的沉寂,绝尘向北而去。
钱老三涉及走私盐货、山货的劣迹,被孤仁盛详细记录在案卷之中。孤仁盛对其贪利枉法之举严词训诫,钱老三面如土色,唯唯诺诺,签字画押,其证词亦作为本案旁证明确记录。
驿卒们开始默默清理厅堂的血迹,搬运李驿丞的尸身。劫后余生的压抑气氛笼罩着这座边陲小驿。
孤仁盛走向角落。阿月靠在条凳上,失血过多的脸上依旧苍白,但那双眸子却异常清亮。她全程听完了孤仁盛抽丝剥茧的推理和最终雷霆般的指证。此刻,她看着孤仁盛的眼神,深处那层厚厚的戒备冰壳,已悄然裂开一道缝隙,冰层之下,涌动的是难以言喻的震撼、一丝劫后余生的恍惚,以及…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探究。这个人,在如此混乱血腥的漩涡中,竟能如此冷静、精准地抓住那微不可察的蜡泪,直指人心最深处的黑暗。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那半截冰凉的龙纹玉珏,断口处的逆鳞纹路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痛的真实感。
孤仁盛的目光与阿月短暂相接,他看到了她眼中那复杂的情绪变化。他微微颔首,没有多言。驿站的命案,不过是揭开了一道序幕。眼前这个身份成谜、身负重伤的女子,她紧握的秘密,她那道刻意避开要害的刀伤背后潜藏的杀机,以及自已即将踏上的、龙蛇混杂的通县边陲——那里才是真正的棋局,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他掏出怀中那份盖着吏部大印的官凭文书,薄薄的一张纸,却重若千钧。目光越过驿站低矮的土墙,投向北方莽莽苍苍、云雾缭绕的群山。通县,就在那山峦叠嶂之后。手中的残烛蜡泪已经冰冷,但孤仁盛知道,真正的考验,那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才刚刚开始点燃。他收起官凭,转身,身影在驿馆门口投下一条长长的、沉默的阴影,坚定不移地指向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