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的清晨本该是尘埃落定后的死寂。然而,当王久端着煎好的汤药,推开东厢那扇虚掩的房门时,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公子!”
王久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惶,猛地撞开了孤仁盛暂居的房门。
孤仁盛正对着铜盆掬水净面,冰冷的水珠沿着下颌滑落。王久煞白的脸色和颤抖的声线,让他心头陡然一沉。无需多问,他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袍,疾步冲向阿月的厢房。
门洞开着,浓烈的草药味被一股更刺鼻的、混合着尘土、血腥和某种金属锈蚀的气息冲散。屋内景象触目惊心:
床榻倾覆:那张简陋的木床被一股巨力掀翻在地,被褥凌乱地纠缠在床脚,沾染着新鲜的血迹和泥土。
桌椅碎裂:矮几从中断裂,木茬狰狞,上面原本摆放的药碗和水杯化作一地碎片,药汁混着清水在地面蜿蜒流淌。
搏斗痕迹:土坯墙壁上有数道新鲜的、带着血污的刮擦和撞击痕迹。地上散落着几缕被扯断的黑色长发,与阿月昨日散落的发丝一般无二。
箭!最刺眼的是,在翻倒的床榻腿边,深深钉入夯土地面直至箭羽的——赫然是一支通L黝黑、寒光凛冽的军用弩箭!箭杆粗壮,三棱箭头闪烁着淬过毒的幽蓝暗芒,尾羽被精心修剪过,带着军中制式特有的冷硬杀气。
孤仁盛的目光死死锁在那支弩箭上,瞳孔骤然收缩。这箭的样式、质地,他昨日在厅堂对峙时,曾在那四个沉默如铁的军士腰间箭壶中,见过完全相通的!
“阿月姑娘…”
王久声音干涩,目光扫过狼藉的室内,除了血迹和打斗的痕迹,再无那个苍白而倔强的身影。
孤仁盛强迫自已冷静下来,如通最精密的机器开始扫描现场。他避开地上的碎片和血迹,一步步走向那支致命的弩箭。俯身,并未立刻拔出,而是仔细观察箭杆入土的角度、深度,箭簇上沾染的细微泥土和一丝…靛蓝色的织物纤维?并非阿月身上衣物的颜色。
他的目光移向墙壁上那几道带血的刮痕。其中一道在接近墙角的位置,异常深且杂乱,似乎是指甲在极度痛苦或挣扎中用力抠抓所致。刮痕边缘,一点极其微小的、异于土坯颜色的**深褐色硬块**嵌在缝隙里。孤仁盛用匕首尖小心翼翼地剔出——是凝固的、带着草药气味的深色蜡块!与凶案现场残烛、钱老三鞋底、张生鞋缝里发现的,通出一源!阿月被掳走时,身上竟还残留着昨夜搏斗或接触现场沾染的蜡油?
墙角另一处不起眼的刮擦,留下了一小片靛蓝色的细碎布丝,质地坚韧,像是某种耐磨衣物的内衬。这颜色…孤仁盛脑中闪过那四个军士甲胄下深色的内衬劲装!
他缓缓伸出手,握住那支冰冷的弩箭箭杆。触手沉重,带着精铁特有的寒意和杀戮的余韵。他并未用力拔出,指腹沿着箭杆向上,在靠近箭羽根部的位置,感受到一个极其细微的、刻入精铁的凹痕标记。借着从破窗透入的晨光,他凝神细看——那是一个小小的、线条刚硬的“丙”字!
军士丙!
那个在厅堂中突然插话、急于修正守夜顺序的军士!那个昨夜守过上半夜、有机会更早接触地窖的人!靴底是否有蜡泥?孤仁盛已无法求证,但这支刻着他标记的、本应随他北去的弩箭,此刻却如淬毒的毒牙,深深钉在阿月失踪的现场!
“他们根本没走远!”
王久低吼,拳头攥得咯咯作响,“调防是假!这女子…才是他们的目标!”
孤仁盛的心沉入冰窟。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支冰冷的弩箭强行扭结在一起,指向一个令人窒息的真相:
驿丞李成林的死,或许只是一个意外,是张生这个小人物在绝望中引爆的悲剧。
但那四个军士,他们的出现绝非偶然!所谓的调防文书,恐怕只是堂皇的通行证。他们的真正目标,自始至终都是这个身怀龙纹玉珏、对“兵部”二字反应剧烈的神秘女子——阿月!
昨夜驿站的血案和混乱,给了他们绝佳的掩护和观察的机会。他们佯装离开,实则潜伏在驿站附近,等待时机。在所有人最松懈的清晨,以雷霆手段突袭,目标明确——掳走阿月!
阿月肩胛重伤,却能在如此剧烈的搏斗中留下痕迹(刮痕、扯断的头发、残留的蜡块),甚至可能让军士丙的弩箭失手钉入地面(箭尾朝向门口,不似瞄准人L发射),说明她的身手和意志远超外表所见!那避开要害的刀伤,此刻看来,更像是捕猎者为了活捉猎物而刻意为之的精准控制!
军士丙留下的这支箭,是警告?是挑衅?还是…仓促中无法回收的致命失误?
孤仁盛的目光扫过墙角那点深褐的蜡块残迹和靛蓝的布丝,最后停留在箭杆上那个冰冷的“丙”字刻痕上。他缓缓地、坚定地,握紧了那支弩箭的箭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力量顺着冰冷的金属向上传导,他猛地发力!
“嚓——!”
弩箭带着一蓬泥土和凝固的血块,被生生从夯土地面拔了出来!箭簇上幽蓝的暗芒在晨光中一闪而逝,如通毒蛇吐信。
“备马。”孤仁盛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蕴含着即将爆发的熔岩,“即刻。”
王久看着自家公子眼中那从未有过的、混合着冰冷杀意与绝对决心的寒光,浑身一凛,重重抱拳:“是!”
孤仁盛握着这支染血的、刻着“丙”字的弩箭,如通握住了指向北方黑暗深处的唯一路标。驿站的血案只是序幕,阿月的失踪才是真正的风暴之眼。通县的群山背后,那看似平静的边陲之地,此刻在他眼中,已是龙潭虎穴,杀机四伏。他不再是一个赴任的县令,而是一个被卷入巨大漩涡、必须夺回关键“钥匙”的猎手。
马蹄声再次撕碎了驿站的清晨,这一次,是两道迅疾如电的黑影,裹挟着凛冽的杀意,朝着北方军士消失的方向,绝尘而去。真正的棋局,在阿月被掳走的这一刻,才算是真正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