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广第一次觉得,语言是会杀人的。
不是刀光剑影的杀,是软刀子割肉,是细针挑筋,是把一句句平常的话拆开来,揉碎了,再重新拼出一副吃人的模样。这话从咸阳来,顺着泗水的船,沿着驰道的车,裹在商贩的吆喝里,藏在驿卒的鞭影中,一路淌过血,带着腥,最终落在这叫“落马坡”的小镇上时,已经变成了淬毒的冰。
落马坡是黑风口外第一个像样的镇子,因坡下常年有官马累死得名。镇子不大,一条主街从东头的驿站通到西头的城隍庙,街两旁挤着几十户人家,一半是客栈酒肆,一半是铁匠铺、杂货铺,空气中永远飘着马粪、烧酒和铁器淬火的混合气味。陈胜说,这里是泗水郡的“耳朵”,咸阳的风吹草动,不出三天就能传到这儿,再从这儿散到四面八方。
他们是寅时进的镇。陈胜让护卫们扮成赶脚的脚夫,吴广和柳素华带着东晖、秦伯和那个从尸坑里救出来的小姑娘——她叫莲儿,因为戴着那只刻着“莲”字的银镯子——扮成逃难的农户,张胜和李二柱则装作贩卖山货的商贩,一行人分三拨进镇,约定在城隍庙后墙的老槐树下汇合。
吴广牵着柳素华的手,走在主街上。天刚蒙蒙亮,铺子大多还没开门,只有几家早点铺子冒着热气,掌柜的蹲在门口生炉子,见了他们,眼皮都懒得抬。墙角蜷缩着几个乞丐,身上裹着破烂的麻袋,看见东晖和莲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却很快又熄灭了,低下头继续啃手里的冻窝头。
“不对劲。”柳素华低声说,手指悄悄攥紧了吴广的袖子,“你看那些乞丐的脚。”
吴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那些乞丐虽然衣衫褴褛,脚上的草鞋却很新,草绳编得紧实,鞋底还沾着新鲜的黄泥——不是落马坡的红土,是黑风口那边的黄泥。更奇怪的是,他们的手腕上都缠着一圈黑布,像是在遮掩什么。
“是眼线。”吴广的声音冷得像冰,“官府的,或者……吕雉的。”他想起在山神庙尸坑里看到的那些勒痕,突然觉得这镇上的空气里,都飘着一股绳子的腥气。
“那我们还去城隍庙吗?”柳素华的声音发颤,怀里的东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往她怀里缩了缩,小手抓住了她胸前的衣襟——那里别着秦伯给的一枚艾草香囊,说是能驱邪,其实是反抗者之间的一个暗号,艾草里混了一味只有秦地才有的草药,懂行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去。”吴广点头,脚步没停,“越是这样,越要去。陈胜让我们在这儿等,肯定有他的道理。”他侧过身,用身体挡住柳素华和孩子,眼睛却像鹰隼一样扫过街边的每一个角落:客栈二楼的窗纸破了个洞,洞里似乎有双眼睛;铁匠铺的门虚掩着,门后露出半截长矛的影子;连早点铺子掌柜的那只煨在炉边的手,指关节都泛着不正常的青白,像是常年握刀的人才有的样子。
这镇子,是个陷阱。
“客官,要点啥?”一个卖胡饼的老汉突然凑上来,脸上堆着笑,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东晖和莲儿,“刚出炉的胡饼,热乎,填肚子。”他的口音很怪,带着浓浓的关中腔,不像泗水郡的本地人。
吴广心里一紧,刚想摆手,秦伯突然咳嗽了一声:“老哥哥,你这饼里加了茴香?”
卖饼老汉愣了一下:“加了点,提味。”
“不对。”秦伯摇摇头,伸手从饼筐里捏起一点碎屑,放在鼻尖闻了闻,“是芫荽籽,不是茴香。咸阳那边才兴加这东西,咱们这儿的人吃不惯。”
卖饼老汉的笑容僵在脸上,手悄悄按在了腰间。吴广注意到他腰间鼓囊囊的,像是藏着短刀。
“我们不饿,谢谢。”吴广拉着柳素华,快步往前走,秦伯赶紧跟上,莲儿小跑着,紧紧攥着吴广的衣角。
身后传来卖饼老汉的声音,很轻,却像鞭子一样抽在吴广背上:“慢走啊,客官。这落马坡的路滑,当心……摔着。”
吴广没回头,只是攥紧了柳素华的手。手心全是汗,滑腻腻的,像握着一条蛇。
城隍庙很快就到了。庙不大,香火却很旺,门口的石狮子被摸得油光锃亮,庙墙上贴满了官府的告示,大多是通缉令,画着陈胜、吴广他们的画像,虽然画得不像,但那“悬赏千金”的字样,红得刺眼。
“去后墙。”吴广压低声音,带着众人绕到城隍庙后面。后墙很破,爬满了牵牛花,墙角的老槐树歪歪扭扭的,树洞里塞着些干草,像是乞丐的窝。张胜和李二柱不在,陈胜和护卫们也没到。
“他们是不是出事了?”柳素华抱着东晖,往树后缩了缩。
“不会。”吴广强作镇定,眼睛却盯着通往镇外的小路。那条路蜿蜒曲折,消失在晨雾里,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他突然想起秦伯刚才的话——“咸阳那边才兴加这东西”。
咸阳来的人,不止卖饼老汉一个。这镇上的“眼线”,很可能是从咸阳直接派来的,隶属某个专门负责缉捕反贼的机构,比如……廷尉府的缇骑。
“听!”秦伯突然竖起耳朵。
一阵细微的铃铛声,从城隍庙的大殿里传出来。不是寺庙里的铜铃,是那种很小的银铃,声音清脆,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铃铛声断断续续的,像是有人在打暗号。
“是‘滴水铃’。”秦伯的脸色变得惨白,“是廷尉府缇骑的暗号!一长两短,是‘发现目标,等待合围’的意思!”
吴广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们被发现了!
“走!”他一把将柳素华推向槐树后面的一个狗洞——那洞不大,刚够孩子钻过去,成年人得趴着,“带着东晖和莲儿从这儿走,往镇外的乱葬岗跑,我们在那儿汇合!”
“那你呢?”柳素华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死死抓住他的手。
“我引开他们!”吴广从怀里掏出那枚刻着“李”字的玉佩,塞给她,“拿着这个,去找陈胜!他知道该怎么做!”
“不!我跟你一起……”
“听话!”吴广打断她,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严厉,“东晖和莲儿不能有事!这是命令!”他猛地推开她,转身对秦伯说,“秦伯,帮我!”
秦伯点点头,从药篓里掏出一把药粉,攥在手里:“你们快走!”
柳素华咬着牙,看了吴广一眼,那眼神里有不舍,有担忧,却没有丝毫犹豫。她蹲下身,先把莲儿送进狗洞,然后又把东晖递过去,最后自己也钻了进去。东晖趴在洞那头,伸出小手,对着吴广喊了一声:“爹!”
那声音像一把小刀子,扎在吴广心上。他挥了挥手,强忍着眼泪,转身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对秦伯说:“走!”
两人朝着城隍庙的侧门跑去,故意发出很大的声响。刚跑到侧门,就看见十几个穿着黑衣的汉子从各个角落里冲了出来,手里都拿着刀,为首的正是那个卖饼老汉,脸上的笑容早就没了,眼神凶狠得像狼。
“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老汉大喊,声音里的关中腔更浓了。
吴广和秦伯转身就跑,专挑窄巷钻。秦伯时不时往身后撒一把药粉,药粉遇到空气,冒出刺鼻的白烟,追来的黑衣汉子们呛得直咳嗽,速度慢了不少。
“往这边!”吴广拉着秦伯,拐进一条死胡同。胡同尽头是一堵矮墙,墙那边是客栈的后院。
“跳!”吴广蹲下身子,让秦伯踩着他的肩膀翻墙。秦伯犹豫了一下,还是踩了上去,刚翻到一半,就听见“嗖”的一声,一支箭擦着他的耳朵飞了过去,钉在墙上,箭尾还在嗡嗡作响。
是弓箭手!他们早就被包围了!
吴广一把将秦伯拉下来,躲到墙根后面:“怎么办?”
秦伯喘着气,指了指胡同口的一个垃圾堆:“藏那儿!”
两人赶紧躲到垃圾堆后面,垃圾堆散发着恶臭,上面爬满了蛆虫,可此刻却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黑衣汉子们追到胡同口,没看见他们,骂骂咧咧地又往别处追去。
吴广和秦伯屏住呼吸,等脚步声远了,才敢探出头。
“他们是冲我们来的,还是冲……”秦伯的话没说完。
吴广的心沉了下去。他突然明白,这陷阱不是针对他们,是针对陈胜的。缇骑们知道陈胜会来落马坡,所以提前布好了局,他们这些人,不过是顺带的猎物。
“我们得去报信!”吴广说,“陈胜还不知道……”
话音未落,就听见客栈的方向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刀剑碰撞的声音和惨叫声。是陈胜他们!
吴广和秦伯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焦急。他们想冲出去帮忙,可手里没有武器,出去就是送死。
“看!”秦伯突然指着客栈二楼的窗户。
窗户被撞开了,一个黑衣汉子从里面摔了出来,重重地落在地上,脖子上插着一支箭。紧接着,陈胜的身影出现在窗口,他手里拿着一张弓,正对着楼下射箭,动作干净利落。
“陈大哥没事!”吴广松了一口气。
可很快,他的心又提了起来。从各个方向赶来的黑衣汉子越来越多,把客栈围得水泄不通,楼上的箭雨渐渐稀疏,显然箭矢快用完了。
“得想办法给他们解围。”秦伯急得直搓手,“再这样下去,他们撑不了多久。”
吴广的目光扫过胡同,落在墙角的一个油桶上。油桶是铁匠铺用来装淬火油的,里面还有小半桶油。他眼睛一亮:“有了!”
他和秦伯合力,把油桶滚到胡同口,又捡了些干柴堆在旁边。秦伯从药篓里掏出火折子,晃了晃,火苗“腾”地一下窜了起来。
“你干什么?”秦伯吓了一跳。
“放火!”吴广咬着牙,“只有把事情闹大,引来镇上的百姓,缇骑们才不敢明目张胆地杀人!”
秦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拼了!”
吴广抱起油桶,朝着客栈的方向泼去,秦伯点燃干柴,火苗瞬间窜起,借着风势,很快就烧到了客栈的屋檐。浓烟滚滚,火光冲天,镇上的百姓被惊动了,纷纷从家里跑出来,指着客栈议论纷纷。
“是官差抓人呢!”
“抓的是谁啊?动静这么大!”
“听说……是反贼!”
黑衣汉子们果然慌了,为首的卖饼老汉大喊:“快!灭火!别让火势蔓延!”一部分人赶紧去灭火,包围圈出现了缺口。
“就是现在!”吴广大喊一声,和秦伯一起冲出胡同,朝着客栈跑去。
陈胜他们也趁机从客栈里冲了出来,和吴广、秦伯汇合,一边打一边往镇外退。黑衣汉子们被大火和围观的百姓绊住了手脚,没能追上。
跑出落马坡很远,众人才停下来,靠在一棵老槐树下喘粗气。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陈胜的胳膊被刀划了一道口子,血流不止,张胜的腿被箭射伤了,走路一瘸一拐。
“这镇子……是个圈套。”陈胜喘着气,脸色铁青,“缇骑早就等着我们了。”
“是吕泽报的信。”吴广说,“我在镇上听到了,那些缇骑是从咸阳来的,用的是廷尉府的暗号。除了吕泽,没人能把我们的行踪报得这么准。”
“这个狗东西!”李二柱气得直骂。
“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秦伯给陈胜包扎伤口,“我们得弄清楚,缇骑为什么会知道我们来落马坡?还有,他们到底在搜捕什么?”
“搜捕什么?”张胜皱起眉头,“不就是搜捕我们吗?”
“不止。”吴广想起那些乞丐手腕上的黑布,“我在镇上看到,缇骑们不仅盯着我们,还在盘问过往的商贩,尤其是那些从咸阳来的。他们好像在找一件很重要的东西,或者……一个人。”
他突然想起柳素华临走前塞给他的一张纸条——是柳素华在城隍庙门口的告示栏上偷偷撕下来的,上面只有一行字:“始皇帝东巡,玉玺随驾,吕泽掌符节。”
玉玺?符节?
吴广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想起在山神庙听到的传闻,说始皇帝下个月初三会经过泗水郡。难道缇骑在落马坡布下天罗地网,不仅仅是为了抓他们,更是为了……保护玉玺?而吕泽掌管符节,意味着他有调动缇骑的权力,也意味着……他有机会接触到玉玺?
“我知道他们在找什么了。”吴广的声音有些发颤,“他们在找一个能证明吕泽私藏玉玺的人,或者……一件信物。”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陈胜问。
吴广把纸条递给他们,又把自己的猜测说了一遍:“吕泽想借始皇帝东巡的机会,窃取玉玺,自立为王。他知道我们会来落马坡,所以故意泄露行踪,让缇骑来抓我们,一来可以除掉我们这些反贼,二来可以趁机把知道他阴谋的人灭口。”
“这个狗贼!”陈胜一拳砸在树上,树皮裂开了一道缝,“他不仅想杀我们,还想谋反!”
“现在怎么办?”张胜问,“柳嫂子带着孩子去找我们,会不会……”
“不会。”吴广摇摇头,“我让她们去乱葬岗了,那里偏僻,缇骑不会去。而且,素华很聪明,她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和孩子。”话虽如此,他的心却像被猫抓一样,焦躁不安。他想象着柳素华抱着东晖,牵着莲儿,在乱葬岗的坟堆里躲躲藏藏的样子,心里一阵刺痛。
“我们得去接应她们。”吴广站起身,“然后立刻去下相县,把这件事告诉项梁将军。吕泽谋反,这是天大的事,项将军不会坐视不理。”
陈胜点点头:“你说得对。我们现在就去乱葬岗,汇合后立刻动身。”
一行人忍着伤痛,朝着乱葬岗的方向走去。路上,吴广一直在想那些从咸阳传来的“风语”——关于始皇帝东巡的传闻,关于吕泽掌符节的消息,关于缇骑搜捕的命令……这些看似零散的信息碎片,拼凑在一起,竟然是一个如此惊天的阴谋。
他突然明白,这就是“咸阳风语”的可怕之处。它不像刀枪那样直接杀人,却能像蛛网一样,把一个个看似不相干的人、一件件看似不相干的事,都网在里面,然后慢慢收紧,直到把所有人都勒死。
而他们这些人,就像蛛网上的飞虫,明明知道危险,却还是要挣扎,要反抗,因为他们知道,一旦停下,就只有死路一条。
“快看!”李二柱突然指着前面,“是柳嫂子!”
吴广抬头看去,只见乱葬岗的入口处,柳素华正抱着东晖,牵着莲儿,焦急地张望着。看到他们,她眼睛一亮,快步跑了过来。
“你们没事!”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一把抓住吴广的手,像是怕他跑了一样。
“没事。”吴广把她搂在怀里,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东晖和莲儿呢?”
“都好。”柳素华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土坡,“她们在那儿晒太阳呢。”
吴广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东晖和莲儿正坐在土坡上,玩着一根狗尾巴草,阳光照在她们脸上,像是给她们镀上了一层金边。经历了这么多凶险,她们的脸上竟然还带着笑容,那笑容像一束光,驱散了乱葬岗的阴森和恐怖。
吴广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他想起爹说过的话:“只要还有人笑,这世道就还有救。”
是啊,只要东晖还能笑,莲儿还能笑,柳素华还能笑,他们这些人,就还有挣扎下去的意义。
“我们走。”吴广对众人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牵着柳素华的手,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陈胜、张胜、李二柱、秦伯,还有蹦蹦跳跳的东晖和莲儿。阳光穿过树林,照在他们身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串正在前行的脚印,深深浅浅,却异常坚定。
吴广知道,前面的路还很长,很险。吕泽的阴谋,秦军的追杀,吕雉的算计,还有那些从咸阳传来的、真假难辨的“风语”,都像一座座大山,挡在他们面前。
但他不怕。
因为他知道,那些“风语”虽然可怕,却也传递着另一种信息——有人在反抗,有人在觉醒,有人在用生命传递真相。就像此刻,阳光穿透乌云,照在乱葬岗的坟堆上,也照在他们前行的路上。
这就够了。
只要还有光,还有笑,还有人愿意相信真相,愿意为了真相而挣扎,这“咸阳风语”就吹不散他们心中的火种。
火种不灭,希望就不灭。
吴广握紧了柳素华的手,加快了脚步。下相县就在前面,项梁将军就在前面,一个能揭穿阴谋、能团结力量、能让孩子们笑得更安心的未来,就在前面。
他仿佛已经听到了,那来自远方的、属于新生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