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广在渡口的石板上磨了三夜锄头。
不是为了松土,也不是为了劈柴。是为了把枣木锄柄磨得更光滑,光滑到能映出月亮的影子;是为了把铁锄刃磨得更锋利,锋利到能切开清晨的霜。他知道,这锄头接下来要面对的,不是土地里的石头,是人心里的石头——那些被恐惧、麻木、自私包裹的石头,比黑风口的顽石更难劈开。
渡口叫“断云渡”,因每年暮春总有断云积在河面得名。对岸就是下相县地界,隔河能看见县城的城楼,青灰色的墙垛在暮色里像一头伏着的巨兽。渡船是条老旧的乌篷船,船板上的缝隙能漏下铜钱,撑船的老汉是个哑巴,左手缺了两根手指,据说是十年前被秦军的鞭子抽断的。陈胜说,这哑巴老汉是自己人,只要看到他腰间那面绣着半朵莲花的旗子,就可以上船。
现在,那半朵莲花正插在船篷的竹杆上,在晚风中轻轻摇晃,像一滴悬而未落的泪。
“广哥,真要带莲儿去见项将军?”李二柱蹲在渡口的老槐树下,手里把玩着一块鹅卵石,石头被他捏得发亮,“这孩子……毕竟是……”
“毕竟是受害者。”吴广打断他,手里的锄头在石板上蹭出刺耳的声响,火星溅起来,落在他的布鞋上,烫出一个个小黑点,“她亲眼看见王老实他们杀人,她的证词,比我们说一万句都管用。”
三天前,他们在落马坡外的乱葬岗汇合后,连夜往断云渡赶。一路上,莲儿话很少,总是紧紧攥着那只刻着“莲”字的银镯子,睡觉也攥着,像是怕被人抢走。柳素华试着问她王老实他们为什么杀人,她只是摇头,大眼睛里的恐惧像化不开的墨。直到昨天傍晚,秦伯给她喝了点安神的草药,她才在梦里含糊地说出“玉玺”、“符节”、“吕泽”几个词。
秦伯当时就变了脸色:“这孩子知道的,比我们想象的多。”
吴广磨锄头的手顿了顿。他想起在落马坡听到的那些“咸阳风语”,想起吕泽掌符节的传闻,突然明白,王老实他们杀的,可能不只是不愿顺从的村民,还有那些知道吕泽私藏玉玺、意图谋反的人。莲儿能活下来,或许不只是侥幸。
“陈胜他们什么时候到?”柳素华抱着东晖,站在渡口的石阶上,晚风吹起她的头发,贴在脸上,像一层薄薄的蛛网。东晖趴在母亲肩头,手里拿着根狗尾巴草,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莲儿的手背,莲儿被逗得咯咯笑,眼睛里的恐惧淡了些。
“说是三更天。”吴广把锄头扛在肩上,锄刃在月光下闪着冷光,“他去联络下相县的眼线,确认项将军是否在府里。”
张胜靠在槐树上,脸色还有些苍白,腿上的箭伤还没好利索,他看着河对岸的城楼,低声说:“项将军脾气傲,未必会信我们。尤其是……”他看了看莲儿,“尤其是一个孩子的话。”
“信不信,都得试。”吴广望着河面,月光洒在水上,像铺了一层碎银,“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吕泽的缇骑随时可能追来,吕雉的人也在暗处盯着,我们必须在下相县站稳脚跟。”
秦伯蹲在水边,用一根树枝搅动着河水,水面的碎银被搅成了乱线。“我担心的不是项将军,是吕泽在项府的人。”他抬起头,眉头紧锁,“吕泽能在廷尉府安插缇骑,未必不能在项府安插眼线。我们带着莲儿去,等于把底牌亮给了敌人。”
吴广沉默了。他知道秦伯说得对。这一路走来,他们就像在钢丝上行走,每一步都可能坠入深渊。带莲儿去见项梁,是一步险棋,可能成功,也可能把所有人都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又是一个抉择。
他看向柳素华,她正低头给东晖整理衣襟,东晖的衣襟上沾着点泥,是刚才在河滩上玩的时候蹭的。柳素华的动作很轻,手指在布纹里穿梭,像是在绣一朵看不见的花。
“我爹说过,”吴广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种地有两种,一种是顺着石头种,绕着走,收多少算多少;另一种是把石头劈开,把土翻松,虽然累,却能种出好粮。”
他顿了顿,握紧了肩上的锄头:“我们选第二种。”
李二柱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鹅卵石揣进怀里,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张胜也直起身子,手按在了腰间的短刀上。秦伯叹了口气,把树枝扔进河里,树枝顺着水流漂向对岸,像一个小小的信使。
柳素华抬起头,对吴广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像月光一样,照亮了他心里的犹豫。
三更天的梆子声,是从对岸传来的。
不是下相县城的梆子,是渡口附近的一座土地庙。梆子声很特别,三短一长,是陈胜约定的信号——安全,可以渡河。
哑巴老汉早就把船划到了岸边,船板“咚”地一声撞在石阶上,溅起的水花在月光下像珍珠。他站在船头,朝吴广他们招了招手,左手缺了两根手指的手,在月光下显得有些狰狞,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可靠。
“走。”吴广扛起锄头,率先踏上船板。船板晃了晃,发出“吱呀”的呻吟,像是不堪重负。柳素华抱着东晖,牵着莲儿跟在后面,张胜、李二柱、秦伯依次上船。
哑巴老汉撑起篙,乌篷船缓缓驶离岸边,朝着对岸漂去。河水很静,只有船篙搅动水流的声音,还有东晖和莲儿偶尔发出的小声嬉笑。吴广站在船尾,回头望去,断云渡的灯火越来越远,像一颗颗被遗落在黑暗里的星星。
他知道,从踏上这艘船开始,他们的抉择就真正落地了。他们不再是被动逃亡的农夫,而是主动走向风暴中心的反抗者。他们要去见项梁,要揭露吕泽的阴谋,要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把这乱世的石头,一块块劈开。
“看!”东晖突然指着天空,小手兴奋地挥舞着,“星星!”
吴广抬头看去,夜空很干净,星星多得像是撒了一把碎钻,其中一颗特别亮,像是在对着他们眨眼睛。他想起东晖的名字——晖,晨光。或许,这颗亮星,就是属于她的那颗。
“那是启明星。”柳素华轻声说,“天亮前最亮的星,看到它,就知道天快亮了。”
莲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好奇:“天亮了,就没有坏人了吗?”
柳素华把她搂在怀里,没说话,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吴广知道,她答不上来。天亮了,坏人不会消失,秦军不会消失,吕泽和吕雉也不会消失。但天亮了,至少能看清楚路,能看清楚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能看清楚自己手里的锄头,该往哪里劈。
船快到对岸时,哑巴老汉突然从船篷里拿出一个布包,递给吴广。布包很小,硬邦邦的,像是包着什么金属物件。吴广打开一看,是半块虎符,青铜做的,上面刻着复杂的纹路,边缘有明显的断裂痕迹。
“这是……”吴广惊讶地看着哑巴老汉。
哑巴老汉指了指虎符,又指了指下相县城的方向,最后指了指陈胜的名字,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在解释什么。
秦伯凑过来看了看,脸色大变:“这是楚军的虎符!当年项燕将军兵败后,虎符被分成了两半,一半落在秦军手里,一半不知所踪。没想到……竟然在你这儿!”
他看向哑巴老汉:“你是……当年项将军的部下?”
哑巴老汉点了点头,眼眶突然红了,用缺了两根手指的手,轻轻抚摸着虎符上的纹路,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吴广突然明白了。陈胜让他们找哑巴老汉渡河,不仅仅是因为他可靠,更是因为他是项家的旧部,手里握着能取信于项梁的信物。这半块虎符,就是他们的敲门砖,是他们抉择落地的关键。
“太好了!”李二柱激动地搓着手,“有了这个,项将军肯定会相信我们!”
吴广却没那么乐观。他把虎符重新包好,放进怀里,紧紧攥着。他知道,这半块虎符,既是希望,也是陷阱。吕泽的人要是知道虎符在他们手里,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来抢。
乌篷船靠岸了。哑巴老汉把他们送到岸边,又指了指县城方向的一条小路,示意他们从那里走,不容易被人发现。然后,他没多说什么,撑起篙,调转船头,消失在夜色里。
吴广他们按照哑巴老汉的指引,沿着小路往县城走去。小路两旁是成片的农田,田埂上长满了野草,月光照在稻茬上,像铺了一层白霜。空气里有泥土的芬芳,还有一种淡淡的、说不出的香气,吴广闻了闻,觉得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闻过。
“是兰草。”柳素华轻声说,“下相县的兰草很有名,项将军最喜欢。”
吴广心里一动。项梁喜欢兰草?这倒是个意外的信息。或许,这能成为他们和项梁之间的一点共鸣。
走到小路尽头,是一扇不起眼的侧门,门是用铁皮包着的,上面锈迹斑斑,门环上挂着一把大锁。张胜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根细铁丝,插进锁孔里,摆弄了几下,“咔哒”一声,锁开了。
“你还会这个?”李二柱惊讶地问。
张胜苦笑了一下:“以前在陈县,为了活命,什么都得学。”
他们推开侧门,闪身进去。里面是一条窄窄的巷子,巷子两旁是高高的院墙,墙头上插着碎玻璃,防止有人翻墙。巷子尽头有一扇朱漆大门,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微弱的灯光。
“这是项府的后门。”张胜低声说,“陈胜说,从这里进去,能直接到项将军的书房。”
吴广示意大家停下,自己则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缝,往里看。院子里很安静,只有几个巡逻的侍卫,手里拿着长矛,脚步很轻,显然是训练有素。书房的窗户亮着灯,里面隐约有人影在晃动,像是在看书。
“怎么办?”李二柱的声音发颤。
“等。”吴广说,“等侍卫换班的间隙,我们冲进去。”
他们躲在门后,屏住呼吸,等着时机。月光透过院墙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一张巨大的网。吴广的手心全是汗,紧紧攥着怀里的虎符,锄柄被他握得发烫。
他突然想起在山神庙尸坑里看到的那些尸体,想起那些散落的农具,想起那个戴着“莲”字银镯子的孕妇。如果他们失败了,会不会也像那些人一样,被悄无声息地埋掉,连名字都留不下来?
但他又想起东晖的笑声,想起柳素华的笑容,想起哑巴老汉那缺了两根手指的手,想起陈胜那句“我们反秦,是为了让孩子们能过上好日子”。
值得。
他对自己说。就算失败,就算粉身碎骨,只要能为东晖、为莲儿、为那些还在受苦的孩子,劈开一条哪怕只有一丝光亮的路,就值得。
侍卫换班的间隙,只有短短的一炷香时间。
“走!”吴广低喝一声,率先冲了出去。柳素华抱着东晖,牵着莲儿紧随其后,张胜、李二柱、秦伯也跟着冲了进去。
巡逻的侍卫发现了他们,大喊着追了上来。李二柱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砸向一个侍卫的腿,侍卫惨叫一声,摔倒在地。张胜拔出短刀,和另一个侍卫打在了一起。秦伯则拉着柳素华和孩子们,往书房跑去。
吴广没有恋战,他的目标只有一个——书房。他挥舞着锄头,逼退冲上来的侍卫,锄头“哐当”一声砸在侍卫的长矛上,震得他虎口发麻。他趁机绕开侍卫,朝着书房跑去。
书房的门是虚掩着的。吴广一脚踹开门,冲了进去。
书房里,一个穿着青色长袍的中年人正坐在案前看书,看到吴广冲进来,愣了一下,随即站起身,手按在了案上的一把剑上。他的眼神很锐利,像鹰隼一样,扫过吴广身上的泥土和血迹,最后落在他手里的锄头上。
“你是谁?”中年人的声音很沉,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吴广!”吴广喘着气,从怀里掏出那半块虎符,举在手里,“我有要事求见项梁将军!”
中年人看到虎符,瞳孔猛地收缩,快步走上前,接过虎符,仔细看了看,又从怀里掏出另一半虎符,拼在一起,严丝合缝!
“你是……”他的声音带着惊讶。
“我是陈胜的朋友。”吴广说,“我们知道吕泽私藏玉玺,意图谋反,特来报信!”
就在这时,柳素华、秦伯带着东晖和莲儿也冲了进来,张胜和李二柱紧随其后,后面还跟着几个侍卫。
“将军!”侍卫们大喊着,就要冲上来。
“住手!”中年人喝止他们,目光落在莲儿身上,“这孩子是……”
“她叫莲儿,是吕泽谋反的证人。”吴广说,“她亲眼看见吕泽的人屠杀村民,掩盖罪行。”
莲儿看到中年人,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指着他身上的玉佩:“就是……就是这种玉佩!那些杀人的人,身上都戴着!”
中年人身上的玉佩,是白玉的,上面刻着一个“吕”字。
中年人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看着莲儿,又看了看吴广,最后看了看拼在一起的虎符,沉默了片刻,对侍卫们说:“把他们带下去,好生招待,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将军!”侍卫们不解。
“执行命令!”中年人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侍卫们不敢再说话,押着吴广他们往书房后面的偏院走去。走过门槛时,吴广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中年人正站在案前,手里拿着拼在一起的虎符,眉头紧锁,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他知道,他们的抉择,已经传递到了该传递的人手里。接下来,就看项梁的了。
偏院很安静,院子里种着几株兰草,在月光下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侍卫们给他们端来了饭菜和热水,虽然态度冷淡,却也没有为难他们。
东晖和莲儿大概是累坏了,吃了点东西就睡着了,依偎在一起,像两只疲倦的小猫。柳素华坐在床边,轻轻拍着她们的背,眼神里满是温柔。张胜靠在墙上,闭目养神,嘴角却带着一丝放松。李二柱和秦伯坐在桌旁,小口地喝着酒,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吴广站在院子里,看着那几株兰草。兰草的叶子很坚韧,即使在夜里,也挺拔地立着,像是在守护着什么。他想起柳素华说的,项梁最喜欢兰草。或许,这就是项梁的选择——像兰草一样,在乱世中保持坚韧,等待绽放的时机。
他握紧了手里的锄头,锄柄上的温度,仿佛能传到心里。他知道,他们的路还很长,吕泽的阴谋,吕雉的算计,秦军的追杀,都还在等着他们。但他不再害怕,也不再迷茫。
因为他们已经播下了种子。
虎符是种子,莲儿的证词是种子,他们的勇气和抉择,也是种子。这些种子,此刻或许还很弱小,还藏在隐秘的角落,被黑暗包裹着。但只要有人守护,有人浇灌,总有一天,它们会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结出希望的果实。
就像这院子里的兰草,即使在深夜,也在悄悄积蓄力量,等待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吴广抬头看向天空,启明星还在亮着,比刚才更亮了些。他知道,天快亮了。
下相县的城楼,在晨光中渐渐显露出清晰的轮廓。一场新的风暴,正在这座城里酝酿。但吴广的心,却像被晨光照亮的土地,踏实而温暖。
因为他知道,火种已经埋下。
只要有人记得它,守护它,它就永远不会熄灭。
而他们,会是那个守护者。
(卷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