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晖光素影 > 第8章
山神庙的香灰是冷的。
吴广用手指捻起一点,灰末顺着指缝往下掉,像极了村口老槐树的落雪。庙不大,只有一间正殿,神像早就被人砸了,只剩下半截泥塑的身子,胸口有个黑乎乎的窟窿,像是被刀捅过。墙角堆着些干草,草堆里嵌着几块碎骨头,白森森的,不知道是人骨还是兽骨。秦伯说这庙废弃至少有十年了,看这样子,怕是废弃前就经历过一场屠杀。
“广哥,你看这是什么?”李二柱从神像后面拖出一个破麻袋,麻袋口松着,滚出来几个陶俑,巴掌大小,是秦始皇的模样,脸被砸得稀烂,只剩下光秃秃的身子。陶俑堆里还混着半块玉佩,玉质很差,上面刻着个“李”字,边角被磨得发亮,像是经常被人攥在手里。
吴广捡起玉佩,放在鼻尖闻了闻,有股淡淡的血腥气,被香灰的味道盖住了,不仔细闻根本发现不了。“是村民的。”他把玉佩塞进怀里,“这庙以前可能是个据点,村民们在这里藏过东西。”
“藏这些破烂干啥?”李二柱踢了踢地上的陶俑,“还不如藏点粮食实在。”
“你不懂。”秦伯蹲在草堆前,用树枝扒拉着那些碎骨头,“这是念想。秦法严,不许民间私藏兵器,也不许议论朝政,老百姓只能偷偷摸摸藏点这些东西,算是……给自己留个盼头。”他拿起一块指骨,骨头上有个细小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过,“只是这盼头,终究是成了泡影。”
柳素华抱着东晖坐在门槛上,孩子刚喝完药,烧退了些,却还是没精神,小脸贴在母亲的胸口,眼神呆呆地望着庙外的山路。山路蜿蜒曲折,消失在浓密的树林里,像一条被遗弃的蛇。陈胜带着护卫去探路,已经走了两个时辰,按说早该回来了,可山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
“会不会出事了?”柳素华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庙里的鬼神。
吴广没说话,走到庙门口,朝着山路的方向望去。风穿过树林,发出“哗哗”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哭。他总觉得这山里藏着些什么,不是野兽,也不是秦军,而是一种更让人发毛的东西——是那些没来得及逃走的村民的魂,是那些被砸碎的陶俑里藏着的怨,是……爹说过的“不抉择的代价”。
爹年轻的时候,村里闹过一次灾荒,官府不仅不开仓放粮,还照样催缴赋税。当时有两种声音,一种是以村长为首的,说要去县衙请愿,求县太爷开恩;另一种是村里的老秀才,说“民不与官斗”,忍忍就过去了,等灾荒过了就好了。爹当时想跟着去请愿,却被奶奶死死拉住了,说“家里还有你媳妇和没出世的娃,不能去送死”。
最后,去请愿的十几个人,全被官府抓了,说是“聚众闹事”,拉到村口的老槐树下砍了头。那些没去的,包括吴广家,也没躲过,粮食被抢光了,奶奶活活饿死了,爹抱着奶奶的尸体,在老槐树下坐了三天三夜,回来后就落下了咳嗽的病根,再也没好利索。
“不抉择,也是一种抉择。”爹临终前攥着吴广的手,咳得撕心裂肺,“那种抉择的代价,往往比流血更疼。”
当时吴广不懂,现在站在这山神庙里,看着草堆里的碎骨头,突然就懂了。
“广哥,你闻没闻到一股怪味?”李二柱捏着鼻子,往庙后指了指,“像是……肉烂了的味道。”
吴广的心猛地一沉。他拔出腰间的短刀,示意柳素华带着东晖躲到神像后面,然后对张胜和秦伯使了个眼色,三人朝着庙后的方向走去。庙后是片荒地,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野草下面的土地是深色的,像是被血染过。怪味就是从荒地尽头的一个土坡后面传来的。
他们握紧武器,小心翼翼地绕到土坡后面,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倒吸一口凉气。
土坡后面是个大坑,坑不深,也就一人多高,里面堆满了尸体。不是一两具,是几十具,层层叠叠地摞在一起,大多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分不清男女老少,只能从一些残留的衣物碎片看出,有老人,有孩子,还有……孕妇。一只手从尸体堆里伸出来,手指蜷缩着,像是在抓什么,手腕上戴着个小小的银镯子,镯子上刻着个“莲”字。
柳素华也有个一模一样的银镯子,是她娘给她的嫁妆,昨天为了给东晖换退烧药,当给了山脚下的一个货郎。
“是……是被活埋的。”秦伯的声音发颤,他指着尸体堆上面的土,“你看这土,是新盖上去的,还没被雨水冲透。这些人……死的时候还活着。”
张胜的脸色惨白,捂着嘴跑到一边干呕起来。他见过战场上的死人,却没见过这么惨的景象。这些人不是士兵,不是反贼,只是普通的村民,却被人像牲口一样埋在这里,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李二柱腿一软,瘫坐在地上,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他们?他们做错了什么?”
吴广没说话,只是走到坑边,蹲下身,仔细看着那些残留的衣物碎片。有个孩子的衣服上,绣着朵小小的桃花,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是初学针线的小姑娘绣的。他想起东晖那件被烧破的小袄,柳素华也想给她绣朵桃花,还没来得及绣,就被秦军追得四处跑。
“是秦军干的吗?”李二柱哽咽着问。
吴广摇摇头,指着坑边的一个脚印:“你看这脚印,是布鞋的印子,而且是女式的,鞋头很尖。秦军穿的是军靴,不是这种布鞋。”
“女式布鞋?”张胜皱起眉头,“难道是……吕雉的人?”
“不像。”秦伯从尸体堆里捡起一个发簪,发簪是木头做的,上面刻着个“吕”字,“这发簪的样式,是沛县一带的。而且,你看这些尸体的脖子,大多有勒痕,像是被人用绳子勒死的,再扔进坑里的。秦军杀人喜欢用刀,吕雉的人……更擅长用毒。”
“那是谁干的?”李二柱急得大喊。
吴广站起身,看向坑边的小路。小路通向山外,路上有很多杂乱的脚印,有布鞋的,有草鞋的,还有……赤脚的。脚印旁边,散落着一些农具,锄头、镰刀、扁担,像是村民们逃跑时丢下的。
“是他们自己人。”吴广的声音冰冷,像这山神庙里的香灰,“是村民里的‘老秀才’,为了讨好官府,或者为了自保,把不愿意离开的人……杀了。”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觉得发冷,可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只有自己人才会知道村民们的藏身地,才会用这种既省力又不容易被发现的方式杀人——勒死,再埋掉,不像刀杀那样会留下血迹,也不像毒杀那样需要准备毒药。
“为什么……”李二柱的声音带着绝望,“都是受苦人,为什么要自相残杀?”
“因为‘不抉择’太久了。”吴广看着那些散落的农具,突然想起了爹的锄头,“当恐惧积攒到一定程度,就会变成刀子,不是对外,而是对内。他们不敢反抗官府,不敢反抗秦军,就只能……欺负比自己更弱的人。”
他想起那个戴着“莲”字银镯子的孕妇,想起那个绣着桃花的孩子,他们到死都不会明白,为什么杀了他们的,不是那些凶神恶煞的官兵,而是平日里一起种地、一起说笑的邻居。
这就是“不抉择”的代价。不是被敌人杀死,而是被自己人背叛,死得不明不白,连喊冤的机会都没有。
“我们得赶紧走。”张胜强忍着恶心,对吴广说,“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已经疯了。他们要是发现我们,肯定会杀人灭口。”
吴广点点头,刚想转身,却看到坑边的野草里,有个东西在闪着光。他走过去,扒开野草,发现是一个小小的布偶,是用碎布拼的,样子很丑,却缝得很结实,布偶的肚子里,塞着半块干硬的麦饼。
是东晖最喜欢的那种布偶,柳素华也给东晖做过一个,可惜在渡屋逃跑时弄丢了。
吴广拿起布偶,麦饼从布偶肚子里掉出来,滚到坑边,停在一只伸出的手旁边。那只手的手指动了动,像是想抓住麦饼。
吴广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他赶紧趴在坑边,仔细看去。那只手的主人是个小姑娘,大概五六岁的样子,被压在尸体堆下面,只露出一只胳膊和半个脑袋。她的眼睛还睁着,直勾勾地盯着天空,瞳孔里映着飘过的云彩,嘴唇微微张着,像是在喊“娘”。
她还活着!
“快!救人!”吴广大喊一声,跳进坑里。坑不深,但尸体很滑,他好几次差点摔倒。张胜和李二柱也反应过来,跟着跳了进来,秦伯则在坑边接应。
他们小心翼翼地把压在小姑娘身上的尸体挪开,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一碰就掉渣,恶臭熏得人睁不开眼。吴广屏住呼吸,把小姑娘抱起来,她的身体很轻,像一片羽毛,身上冰凉,只有胸口还有一丝微弱的起伏。
“还有气!”吴广把小姑娘递给坑边的秦伯,“快!给她喂点水!”
秦伯赶紧从腰间解下水囊,小心翼翼地给小姑娘喂水。小姑娘的嘴唇动了动,喝了两口水,眼睛眨了眨,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声微弱,却像一把锥子,扎在每个人的心上。
“爹……娘……”她含糊地喊着,小手在空中乱抓,抓住了吴广的衣角,死死地攥着,“他们……他们用绳子……勒……勒脖子……”
吴广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疼得喘不过气。他想起那些尸体脖子上的勒痕,想起那些散落的农具,想起那个戴着“莲”字银镯子的孕妇,突然明白了这小姑娘经历了什么。
她亲眼看着自己的爹娘被邻居勒死,被扔进这坑里,而她自己,因为被压在最下面,侥幸活了下来,在这尸堆里,靠着布偶肚子里的半块麦饼,撑了不知道多少天。
“没事了,没事了。”吴广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哽咽,“坏人都走了,我们带你出去,给你找大夫。”
小姑娘没说话,只是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角,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哭声渐渐变成了抽噎。
就在这时,庙门口传来柳素华的喊声:“吴广!快回来!陈胜他们回来了!”
吴广心里一喜,抱着小姑娘爬出坑,跟着张胜他们往庙门口跑。刚跑到庙门口,就看到陈胜带着护卫回来了,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为首的护卫胳膊上还插着一支箭,血流不止。
“怎么回事?”吴广赶紧问。
“遇到了秦军的伏击。”陈胜脸色铁青,“是吕泽的人带的路,他们把我们引进了包围圈,幸好我们跑得快,不然就全交代在那儿了。”
他看到吴广怀里的小姑娘,愣了一下:“这是……”
吴广把坑边的发现说了一遍,陈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一拳砸在庙门上,门板“吱呀”一声裂开了缝:“这群畜生!连自己的乡亲都杀!”
“陈大哥,现在怎么办?”张胜问,“秦军肯定还在附近,我们带着个孩子,跑不快。”
陈胜沉默了片刻,看向小姑娘:“孩子,你知道是谁带秦军来的吗?是村里的里正,还是……”
小姑娘吓得浑身发抖,把头埋在吴广怀里,小声说:“是……是王大爷。他说……只要把我们交出去,秦军就不会杀他儿子……”
“王大爷?”秦伯皱起眉头,“是不是以前在村里开杂货铺的那个王老实?”
“是……”小姑娘点点头。
秦伯叹了口气:“我认识他。以前是个厚道人,他儿子在县里当差,是个小吏。没想到……”
“这就是吕泽的毒计。”陈胜冷笑,“他不仅要杀我们,还要挑动村民内斗,让大家互相猜忌,互相残杀,这样就没人敢再反秦了。他以为这样就能坐稳他的官位,却不知道,一旦把人心都杀没了,这天下,也就完了。”
吴广看着怀里的小姑娘,突然想起了爹说的“不抉择的代价”。王老实选择了牺牲乡亲保全自己的儿子,看似是为了家人,实际上却是把自己也推进了火坑。当所有人都互相残杀,最后剩下的那个,也未必能活下来。
就像这山神庙里的香灰,看起来是保住了自己,实际上却早就成了死灰,再也燃不起火焰。
“我们不能走。”吴广突然说。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他。
“广兄弟,你说什么?”陈胜不解地问,“不走?等着秦军来抓我们吗?”
“不是。”吴广摇摇头,眼神很坚定,“我们要让那些杀人的村民知道,他们做错了。我们要让他们知道,‘不抉择’,或者选择背叛,只会让更多的人死去,包括他们自己的亲人。”
“可我们怎么让他们知道?”李二柱不解,“他们现在怕是早就跑了。”
“他们没跑。”吴广指着坑边的脚印,“这些脚印很新,说明他们就在附近。他们不敢走远,怕秦军反悔,也怕……良心不安。”
他顿了顿,看着陈胜:“陈大哥,我们反秦,不就是为了让这样的惨剧不再发生吗?如果我们遇到这样的事都选择逃跑,那和那些‘不抉择’的村民,有什么区别?”
陈胜看着他,又看了看怀里的小姑娘,突然笑了:“好!好一个吴广!你说得对!我们不能跑!我们要让这些人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抉择!”
他转身对护卫说:“你们几个,去附近找找,看看有没有村民的踪迹,找到后不要惊动他们,回来禀报就行。”
护卫们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领命去了。
“秦伯,麻烦你照顾好这孩子和东晖。”吴广把小姑娘递给秦伯,拿起那根枣木锄柄,“张大哥,二柱,跟我来,我们去坑边,把那些尸体……好好埋了。”
“埋了?”李二柱愣了一下,“可是……”
“是。”吴广点点头,“就算他们‘不抉择’,就算他们被自己人杀了,他们也是我们的乡亲,是这条土地上的根。我们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曝尸荒野。”
张胜没说话,只是拿起一把捡来的锄头,跟着吴广走向坑边。李二柱犹豫了一下,也拿起一把镰刀,跟了上去。
柳素华抱着东晖,站在庙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眼睛里闪着泪光。东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小手伸出襁褓,指着坑边的方向,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像是在为那些死去的人哀悼。
吴广挥舞着锄柄,开始挖坑。枣木锄柄撞击着土地,发出“咚咚”的声响,像是在敲一面鼓,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他想起了爹的锄头,想起了那些去请愿的村民,想起了奶奶饿死的样子,也想起了怀里那个攥着他衣角的小姑娘。
这一锄,是为了那些死去的邻人。
这一锄,是为了那个还活着的小姑娘。
这一锄,也是为了他自己,为了柳素华,为了东晖,为了所有在这乱世里挣扎的人。
他们要抉择,要反抗,要让这条被鲜血浸透的土地,重新长出庄稼,长出希望。
太阳渐渐升高,照在山神庙的废墟上,也照在坑边忙碌的身影上。吴广的额头上渗着汗珠,滴在土地里,和那些早已干涸的血迹混在一起,像是在完成一场迟到的祭奠。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秦军可能会来,吕泽的人可能会来,那些杀人的村民也可能会来。但他不再害怕,也不再犹豫。
因为他明白了,“抉择”的意义,不在于结果是否成功,而在于你是否有勇气去选择,去承担选择带来的一切——无论是荣耀,还是牺牲。
就像这山神庙里的香灰,虽然冷了,但只要还有人记得它们曾经燃烧过,就不算真正熄灭。
远处的树林里,有几个身影在偷偷张望,看着坑边忙碌的吴广等人,眼神复杂。他们手里握着锄头,却迟迟不敢上前,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抉择。
吴广看到了他们,却没有停下手里的活。他知道,有些抉择,需要时间,需要勇气,也需要……有人先迈出第一步。
他继续挥舞着锄柄,把土盖在那些残缺的尸体上,动作很慢,却很坚定。
因为他知道,只有把这些“不抉择的代价”好好埋葬,才能在这片土地上,埋下新的种子,埋下……希望的火种。
山风穿过树林,吹过山神庙,带着一丝暖意。吴广仿佛闻到了泥土的芬芳,闻到了麦饼的香气,也闻到了……东晖和那个小姑娘的笑声。
那笑声,就是最好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