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失守!赵将军殉国!
那染血的军报,那传令兵嘶哑悲怆的呼喊,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金銮殿死寂的空气里,也扎进了我早已被内忧搅得七零八落的心口。
北境门户洞开!十万戎狄铁骑!
铁蹄之下,便是大胤的千里沃野,便是……京城!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
我猛地站起身,眼前阵阵发黑,龙椅的扶手冰冷刺骨,却无法支撑我摇摇欲坠的身体。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里显得如此刺耳。
怎么办?大胤……要亡了吗?
满朝文武,一片骇然。
方才还在为江南贪墨案噤若寒蝉的群臣,此刻脸上只剩下惊恐和茫然。
北境……那是大胤立国以来最坚固的屏障!赵将军更是以悍勇著称的老将!连他都殉国了,雁门关都丢了……这噩耗如同天塌地陷!
就在这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的瞬间,一道冰冷而沉凝的目光,如同定海神针般,穿透混乱,牢牢锁定了我。
是沈寒彻。
他依旧站在殿前,身姿挺拔如即将迎击风暴的孤峰。
那张俊美却冷硬如冰的脸上,在听到军报的刹那,曾掠过一丝极其深沉的凝重和酷烈的杀意,但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此刻,他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冻结,里面翻涌着的不再是朝堂倾轧的怒意,而是属于铁血统帅的、冰冷到极致的……决断!
他的目光扫过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周文清(此刻谁还顾得上他?),扫过惊惶失措的群臣,最终,再次落回到我身上。
那眼神,锐利如鹰隼,沉重如山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将一切恐慌都强行镇压下去的力量。
没有安抚,没有温存,只有纯粹的、冰冷的责任与审视。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
“慌什么!”他低沉的声音骤然响起,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惊惶的心头,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的嘈杂和抽气声。“戎狄不过趁我不备,偷袭得逞。雁门关虽陷,北境防线,尚未全溃!”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沉稳。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铿锵有力。
“兵部尚书何在?”他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一个身着武官袍服、脸色发白的中年人。
“臣……臣在!”兵部尚书李文忠慌忙出列,声音还有些发颤。
“即刻调集京畿大营三万精锐,火速开拔,驰援北境!传令沿途州府,坚壁清野,征调民夫,加固城防!户部!”他的目光又转向另一个方向,户部侍郎(尚书周文清已被拿下)吓得一哆嗦,“打开国库,全力保障军需粮秣!延误者,斩!”
一连串清晰、冷酷、不容置疑的命令,如同行云流水般从他口中吐出。
每一个指令都精准地指向要害,瞬间将混乱的朝堂拉回了运转的轨道。
方才还六神无主的文武大臣,此刻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虽然依旧脸色发白,却下意识地开始执行命令,领命的领命,退下安排的退下安排。
金銮殿上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紧张和肃杀。
沈寒彻站在殿前,如同风暴的中心,周身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的掌控力。
他微微侧首,对着殿外沉声下令:“传令影卫,即刻出发,我要戎狄此次进兵的详细路线图、兵力部署、粮草辎重所在!三日内,必须呈报!”
影卫!那是沈寒彻手中最神秘、最锋利的一把暗刃,只听命于他一人!
连我都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动用影卫,可见事态之紧急!
“陛下。”他终于再次看向我,声音依旧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意味,“北境军情如火,刻不容缓。朝中诸事,臣自会处置。请陛下……回宫静候消息。”
他的目光深沉,里面似乎蕴藏着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冰冷的“静候消息”。
是在安抚我?还是在告诉我,这种军国大事,我这个“儿戏”的小皇帝,插不上手,也帮不上忙?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
看着他冷静地发号施令,看着他瞬间掌控全局,而我,只能像个无用的摆设一样,坐在这高高的龙椅上,连害怕的资格都显得多余。
昨夜偏殿那片刻的温存,那覆在头顶手掌的温度,此刻在冰冷的现实面前,遥远得如同隔世。
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是“王叔当心”?还是“朕……朕能做些什么”?
可最终,在他那沉静如渊的目光注视下,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像个被提线的木偶,在内侍的搀扶下,脚步虚浮地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金銮殿。
回到寝宫,巨大的恐惧感和深深的无力感依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我。
福安小心翼翼地奉上安神的参茶,我毫无胃口。
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染血的军报,回响着沈寒彻冰冷而沉稳的指令,回响着他最后那句“静候消息”。
我坐立不安。
江南贪墨案的血腥味似乎还在鼻尖萦绕,北境烽火的硝烟味又已扑面而来。
大胤的江山,仿佛在风雨中飘摇。
而他……沈寒彻,那个如同寒夜本身的男人,此刻正独自站在风暴的最前沿。
他会受伤吗?他会……有危险吗?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野草般疯长,压过了之前的恐惧,带来一种更尖锐、更陌生的刺痛感。
我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不仅是那个严厉、冰冷、让我畏惧的摄政王,更是……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王朝的擎天之柱。
夜,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窗外没有雷声,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却比昨夜的雷雨更让人心慌。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毫无睡意。
脑子里全是金銮殿上沈寒彻那挺拔如松的身影,和他眼底深处那抹不易察觉的凝重。
“福安!”我猛地坐起身。
“老奴在。”福安立刻掌灯进来。
“去……去小厨房。”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一个大胆又有些可笑的念头冒了出来,“让他们……炖一盅参汤。要……要最好的老山参。”
福安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甚至……一丝欣慰?“是,陛下。老奴这就去吩咐,亲自看着火候。”
参汤很快炖好了。
浓郁的药香混合着鸡汤的鲜味,在精致的青玉炖盅里氤氲着热气。
我抱着那盅温热的汤,像抱着一个烫手的秘密,心跳得更快了。理由是什么?是慰劳他深夜操劳?还是……仅仅是我自己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他会接受吗?会不会觉得我多此一举?甚至……更加鄙夷我的懦弱和幼稚?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战场。没有带福安,只提着一盏小小的宫灯,独自一人,踩着冰凉的石板路,朝着御书房的方向走去。
我知道,他一定在那里。这种时候,他只会把自己钉在那张堆满军报和地图的案几前。
御书房果然亮着灯。
昏黄的光线从门缝里透出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孤寂。
我放轻脚步,走到门口,里面静悄悄的,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我屏住呼吸,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用指尖极轻地叩了叩门扉。
叩门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是没听见?还是……不想理睬?
我的心沉了一下。就在我几乎要打退堂鼓的时候,里面传来一个低沉而略显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进。”
是他!
我心头一跳,轻轻推开殿门。一股熟悉的、清冽的松木气息混合着墨香和淡淡的……血腥味?(是错觉吗?)扑面而来。
沈寒彻果然坐在宽大的御案后。
案上堆积的奏报和摊开的巨大北境地图几乎将他淹没。
他微微低着头,一手撑着额角,另一只手握着朱笔,悬在一份军报上方,久久未落。
烛火跳跃的光芒映着他冷峻的侧脸,眼下有淡淡的青影,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凝重和疲惫。
他似乎并未抬头看来人是谁,仿佛全部的精力都凝聚在眼前的军国大事上。
那专注而疲惫的侧影,在昏黄的烛光下,竟透出一种令人心头发酸的孤寂和沉重。
我抱着温热的参汤炖盅,站在门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准备好的说辞在舌尖滚了几滚,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看着他如此疲惫的模样,昨夜那覆顶的温暖,金銮殿上那沉稳如山的身影,以及此刻这孤灯下强撑的沉重,种种画面交织在一起,让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又酸又胀。
我深吸一口气,正要硬着头皮开口。
突然——
案几后,那个一直凝神批阅的身影,似乎因极度的疲惫而支撑不住。
撑着额角的手微微滑落,悬着的朱笔“啪嗒”一声掉在案上。
紧接着,一个极其模糊、低沉、仿佛从灵魂深处逸出的呓语,在寂静的御书房里,清晰地飘入我的耳中:
“昀儿……”
那声音很轻,很哑,带着浓浓的倦意,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脆弱。
却如同惊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
昀儿……?
他在叫……我的名字?
不是冰冷的“陛下”,也不是疏离的称呼,而是……“昀儿”?那个只有父皇母后和福安才会唤我的、最亲近的乳名!
我僵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手中的青玉炖盅变得滚烫无比,几乎要脱手而出!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在死寂的殿内疯狂鼓噪!
他……他在叫我?在这样疲惫不堪、神思恍惚的深夜?用这样……这样近乎私密的称呼?
我猛地抬眼看向他。
沈寒彻似乎并未完全清醒,只是微微动了动,换了个姿势,依旧闭着眼,眉头紧锁,仿佛陷入了更深沉的、被军务和忧虑缠绕的梦境之中。
刚才那一声……是梦呓?
还是……他内心深处……某个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角落,在不设防的疲惫时刻,泄露出的……一丝真实?
我站在原地,抱着那盅渐渐冷却的参汤,看着烛光下他疲惫而冷峻的睡颜,心乱如麻,呼吸都停滞了。
那一声模糊的“昀儿”,像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惊涛骇浪,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恐惧、不安和之前的复杂心绪。
他到底……把我当成了什么?
一个需要严厉教导的幼主?
一个需要保护的麻烦?
还是……在某个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深处……藏着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