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双星照红尘 > 第5章
我在松木香和书页的沙沙声中沉沉睡去,竟是自登基以来从未有过的安稳。
没有噩梦,没有惊惧,只有一片被暖意包裹的、令人眷恋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被窗外透进来的熹微晨光和清脆的鸟鸣唤醒。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殿顶承尘,身下是柔软的锦垫,身上……依旧裹着那件宽大厚实的玄色外氅。
沈寒彻!
昨夜的一切瞬间涌入脑海——惊雷、暴雨、狼狈的奔逃、他无声的允许、披在肩头的温暖外氅、覆在头顶那只生硬却安稳的手掌……还有他烛光下那双复杂难辨的眼眸。
脸颊顿时一阵发烫,心口也怦怦直跳。
我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偏殿内空无一人。
案几上的烛火早已熄灭,书卷整齐地放在一边。
昨夜他坐的那张圈椅,此刻空空荡荡。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松木冷香。
他走了?什么时候走的?
一股莫名的失落感涌上心头,混杂着昨夜残留的悸动和羞赧。
我低头看着自己依旧裹在身上的外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光滑厚重的衣料。
昨夜那短暂的、如同幻梦般的温情,随着黎明的到来,似乎也消散了。
他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冷峻疏离的摄政王,昨夜的一切,或许只是他对我这个不成器小皇帝一时心软的……施舍?
我小心翼翼地将外氅脱下,仔细地叠好。
那上面似乎还带着他淡淡的体温和气息。
抱着这叠好的外氅,我像个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溜出偏殿,赤着脚,踩着清晨微凉湿润的宫道,狼狈地逃回了自己的寝殿。
早朝的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压抑。
我端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努力挺直脊背,试图找回一丝帝王的威严。
可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下方左侧首位。
沈寒彻身着朝服,身姿挺拔如松,垂眸肃立,侧脸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凿。
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无形的威压,让整个金銮殿都笼罩在一片肃杀的低气压中。
他恢复了。
不,他从未改变。
昨夜偏殿里那个允许我靠近、甚至……覆掌于我头顶的男人,仿佛只是我的臆想。
眼前这个,才是真正的沈寒彻——大胤王朝的摄政王,一个眼神就能让满朝文武噤若寒蝉的存在。
“陛下!”一个苍老却洪亮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我心头一跳,循声望去,是御史大夫陈嵩,一个须发皆白、以耿直敢言(或者说,是顽固不化)著称的老臣。他手持玉笏,出列躬身,声音带着惯有的咄咄逼人,“老臣有本启奏!”
“陈爱卿请讲。”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些。
“老臣参劾户部尚书周文清!”陈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激愤,“江南水患,朝廷拨付赈灾银五十万两!然据老臣查实,真正发到灾民手中的钱粮,十不足三!余者皆被层层盘剥,中饱私囊!更有甚者,周文清纵容其子侄,在灾区倒卖朝廷平价粮,哄抬物价,大发国难财!此等蠹虫不除,江南百万灾民何以为生?朝廷法度何存?陛下圣明,请严惩此獠,以正朝纲!”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像一滴冷水溅入了滚沸的油锅!
我更是如遭雷击,浑身冰凉。
江南水患……赈灾银……五十万两……十不足三……
这些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那份奏折!
那份被我滴了朱砂、被沈寒彻斥为“儿戏”、又被我熬夜“重拟”的奏折!我当时咬牙批下去的,就是五十万两!我还写了“火速”、“严惩不贷”……我以为这样就是“清晰明确”了!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
原来……原来我的“重拟”,在那些真正的蠹虫眼里,依旧是个笑话!
五十万两,成了他们饕餮的盛宴!
那些我以为的“狠话”,不过是写在纸上的空文!
我批下的不是救命的钱粮,而是催命的符咒!那些在洪水和饥寒中挣扎的灾民……那些嗷嗷待哺的孩童……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和眩晕感袭来,我脸色煞白,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龙椅扶手,才勉强稳住身形。
我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陈御史!”户部尚书周文清立刻出列,一张保养得宜的圆脸上满是“冤屈”和“愤怒”,“你休要血口喷人!赈灾银两拨付皆有账目可查!至于子侄倒卖粮草?更是无稽之谈!分明是刁民趁乱哄抢,商贾囤积居奇!陛下明鉴!陈御史这是构陷忠良,扰乱朝纲!”
两人在金銮殿上激烈地争执起来,一个义正辞严,一个巧舌如簧,唾沫横飞,引经据典。
其他大臣或沉默,或小声议论,或眼神闪烁。偌大的朝堂,瞬间成了吵闹的市集。
我坐在龙椅上,只觉得头晕目眩,那些争吵声像无数只苍蝇在耳边嗡嗡作响。
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感几乎要将我吞噬。
我该怎么办?该信谁?该如何处置?沈寒彻……他会怎么做?他会像上次一样,冷冷地指出我的“儿戏”和“轻率”吗?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和求助,再次投向沈寒彻的方向。
他依旧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纹丝不动,仿佛朝堂上这场激烈的争执与他无关。
他微微垂着眼睑,侧脸冷峻,没有任何表情。
然而,就在陈嵩再次厉声指责周文清“贪墨巨万、罔顾人命”时,沈寒彻那一直垂着的眼睫,倏然抬起!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千年冰封的寒潭骤然解冻,瞬间爆发出令人心悸的锐利锋芒!那目光不再是平静无波,而是凝聚了实质般的冰冷怒意和……一种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森然杀机!
他并未看向争吵的两人,而是将目光缓缓扫过满殿噤若寒蝉的文武百官。
那目光所及之处,空气仿佛都被冻结了。
方才还吵嚷不休的大殿,瞬间死寂一片,落针可闻!连陈嵩和周文清都下意识地闭上了嘴,脸上露出惊惧之色。
沈寒彻薄唇紧抿,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刀锋。
他并未立即开口,但那骤然释放的强大气场,如同无形的冰山轰然压下,让所有人都感到了窒息般的压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沈寒彻终于动了。
他向前一步,动作并不快,却带着千钧之力。玄色的朝服袍袖微拂,仿佛卷起了无形的风暴。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如同冰冷的利刃,直直地、毫无偏差地钉在了户部尚书周文清那张由“冤屈”转为煞白的圆脸上。
“周文清。”他的声音响起,不高,甚至比平日更加低沉平静,却如同淬了寒冰的钢针,清晰地刺入每一个人的耳膜,带着一种令人骨髓都为之冻结的森然,“江南三州,流民遍地,饿殍盈野。你户部拨付的赈灾粮秣,入库几何?出库几何?经手何人?损耗几何?库房记录何在?押运文书何在?各地接收凭据何在?”
他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冷的铁锤,一个接一个地砸向周文清。
每一个问题都精准无比,直指要害,没有丝毫废话。
周文清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眼神躲闪,支支吾吾:“这……这……下官……下官……”
“本王问你,”沈寒彻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大殿,“账目何在?!凭据何在?!”
那一声厉喝,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周文清浑身剧震,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竟直接瘫跪在地!他面如死灰,抖如筛糠,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剩下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沈寒彻这骤然爆发的、如同实质般的冰冷怒意和绝对威压所震慑,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我坐在龙椅上,心脏狂跳,几乎要跳出胸腔!这样的沈寒彻……这样如同出鞘利剑、杀伐决断的沈寒彻……我从未见过!
他不再看瘫软在地的周文清,目光缓缓扫过噤若寒蝉的群臣,最后,落回了我的方向。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依旧翻涌着冰冷的怒意,但当他看向我时,那冰封的深处,似乎……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是失望?是提醒?还是……一丝几不可察的……安抚?
“陛下。”他开口,声音恢复了些许平日的沉稳,却依旧带着未散的寒意,“江南赈灾一案,疑点重重,贪渎昭然。臣请旨,即刻锁拿户部尚书周文清及其涉案亲信,查封户部账册、库房,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严查到底!所有涉案官吏,无论品阶,一律严惩不贷!所贪墨钱粮,务必追回,用于赈济灾民!”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带着一种铁血无情的决绝。
我看着殿下那个瘫软如泥、面无人色的周文清,又看向那个身姿挺拔、如同定海神针般站在殿前,以雷霆手段瞬间定鼎乾坤的男人。心潮剧烈翻涌,有震惊,有后怕,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他是在为我收拾烂摊子吗?因为我那“儿戏”的批复,才导致了这场巨大的贪墨?
他最后看向我的那一眼……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在沈寒彻话音落下,群臣还沉浸在震撼中未能回神之际——
“报——!”
殿外突然传来一声急促的、带着风尘仆仆气息的高呼!
一个身披玄甲、浑身浴血的传令兵,如同旋风般冲入金銮殿!他单膝跪地,高举一份染血的军报,声音嘶哑而悲怆:
“八百里加急!北境雁门关告急!戎狄十万铁骑昨日突袭!守将赵将军……力战殉国!雁门关……危在旦夕!”
轰——!
如同一道真正的惊雷,在刚刚平息的金銮殿上再次炸响!
我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雁门关!那是大胤北境最重要的门户!一旦失守……戎狄铁骑将长驱直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瘫软的周文清身上,齐刷刷地转向了殿前那个依旧挺拔如松的身影——沈寒彻。
只见他原本冷峻的面容,在听到军报的瞬间,骤然变得更加深沉,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那双刚刚平息了怒火的眼眸深处,瞬间凝聚起比北境风雪更加酷烈的冰寒与……一种令人心悸的凝重杀伐之气!
他缓缓抬眸,目光穿过震惊的群臣,再次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压力。
内忧未平,外患又至!
而这一次,他看向我的目光里,再无半分昨夜残留的温存痕迹,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属于摄政王的责任与……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