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栖霞谷,桃花落尽,唯余满目青翠,在渐炽的日头下投下浓荫。然而,本该宁静的初夏气息,却被一种无形的、绷紧如弓弦的紧张取代。哨塔之上,瞭望兵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住东南——那条通往豫州宛城的官道,亦是风暴席卷而来的方向。
谷内校场一角,气氛却与这肃杀格格不入。十几个半大少年,大多十六七岁模样,身着略显宽大的皮甲或粗布劲装,正围着几架刚组装好的简易机关弩叽叽喳喳。他们脸上混杂着初临战阵的紧张与难以抑制的兴奋。为首一个浓眉大眼、名叫王延庭的少年,正用力拍着同伴纪信的肩膀,唾沫横飞:“看见没!白将军亲自改的这弩机!力道比寻常的大三成!待会儿让那帮狗崽子尝尝咱们‘栖霞飞蝗队’的厉害!”
少年们眼睛亮得惊人,仿佛手中冰冷的弩机已化为燃烧的火炬。他们望向高处白毅伫立的身影,眼神里是纯粹的崇拜与追随的光芒。
五十里外,“落鹰涧”正酝酿着吞噬生命的狂澜。
深涧如大地裂开的狰狞伤口,千仞峭壁怪石嶙峋,似欲扑人。涧底浊流奔腾,撞击岩壁,发出闷雷般的轰鸣,与穿峡烈风交织,奏响一曲凄厉肃杀的战歌。
枯草碎石被风卷起,呜咽盘旋,仿佛为即将到来的杀戮提前悲鸣。
霍翀矗立矮墙后,玄铁重甲在暮色中泛着幽冷的光。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刀的刀柄——那上面缠绕着一圈磨损严重的旧布。
那是幼妹霍君华多年前稚嫩地为他系上的“平安符”。
想到妹妹此刻深陷敌府,心被文秀和凌益那对豺狼拿捏着,一股暴戾之气直冲顶门!
他猛地闭上眼。
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冰封千里的杀意,和对即将上演“溃败”的绝对掌控。
涧内高坡。
白毅按剑而立。暮风掠过他淡青深衣的衣袂,却带不来半分暖意。身姿挺拔如崖顶孤松,侧脸线条在晦暗天光下冷硬如刀削。
唯有一双深邃眼眸,沉静如千年寒潭,映着下方“士气低落”的军阵,映着前方烟尘隐隐的来路。
在他身后不远,几个同样年轻的亲卫屏息凝神,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的背影。
其中一个脸颊还带着稚气的少年,偷偷模仿着白毅按剑的姿势,挺直了脊梁。白毅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定海神针,让这些初历战阵的少年郎,心中的慌乱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压下,转化为沸腾的战意。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覆上他按剑的手背。
白毅紧绷的指节微松,侧首望去。
宣神谙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身侧稍后。她褪去襦裙,一身竹青劲装,外罩轻巧皮甲,青丝利落绾于脑后,露出光洁额头与沉静眉眼。未佩刀剑,手中只握一卷标记详尽的舆图,目光沉凝投向涧外烟尘起处。
“来了。”
白毅声音不高,却穿透风啸水吼,带着洞悉先机的冰冷。
他反手,宽厚温热的手掌将她纤手完全包裹。那力量让她因紧张而微凉的指尖渐渐回暖。
她目光沉凝投向远方烟尘,脑海中清晰地浮现着凌益的性格分析图卷——急躁、贪婪、刚愎自用。她甚至能推算出他此刻在马上那副不可一世的神态。
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冷意掠过她温婉的眼底。
乱世之中,人心便是最锋利的武器,亦是最脆弱的破绽。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将舆图握得更紧。
“嗯。”
她应道,目光再次锁死远方——那烟尘如翻滚浊浪,裹挟着浓烈杀伐之气,滚滚逼近!
“报——!”
斥候如离弦之箭,自烟尘中冲出,飞驰至涧口,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喘息急促:
“禀将军!文秀麾下先锋大将凌益,率五千步骑精锐,距涧口已不足五里!其部疾进如风,士气……骄狂至极!”
“凌益?!”
霍翀的怒吼如同受伤猛虎的咆哮,额角青筋瞬间暴起!这个名字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心窝!
他仿佛看到妹妹天真烂漫的笑脸,被这虚伪小人用花言巧语蒙蔽。
“好!来得正好!”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刻骨的恨意和即将复仇的快意。
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矮墙上,土石簌簌落下。
白毅与宣神谙目光瞬间交汇,了然于心。
凌益的急躁冒进、贪功心切,正是“请君入瓮”计最关键的活扣!此獠性情,早被宣神谙剖析殆尽。
“依计行事。”
白毅声音沉冷如涧底寒铁,
“霍兄,切记:败,要败得狼狈!退,要退得溃散!引其入涧,方是死局!”
“放心!”
霍翀重重点头,甲叶铿锵,眼中燃烧的已非单纯战意,更糅杂着为家人脱困的决绝与对凌益此獠的切骨之恨!
“老子今日,定将这‘丧家之犬’演得入骨三分!不把那凌益小人引入这绝杀之地,誓不为人!”
他猛地转身,大步踏至阵前,洪钟般的声音炸响在三千将士耳边,带着压抑亢奋的狠厉:
“儿郎们!听令!今日之战,只许败!不许胜!把你们逃命的看家本事都拿出来!怎么窝囊怎么演!谁若演砸了,放跑了凌益那条大鱼,误了白将军救咱老小的大计,老子第一个扒了他的皮!听见没有?!”
“喏——!!!”
三千虎贲齐声怒吼,声浪裂空,震荡峭壁,竟将涧水轰鸣短暂压下!吼声中全无败军颓丧,唯有憋足劲头、亟待爆发的狂野战意!
混杂在军阵中的少年们,被这震天吼声激得热血上涌,小脸涨得通红。王延庭紧紧攥着手中的弩机扳机,手心里全是汗,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对着纪信低吼:“听见没!为了白将军!为了咱谷里的父母姊妹!”纪信用力点头,嘴唇紧抿,眼中再无半点怯懦。
宛城·软禁之地
府邸深处的“阮苑”,死水般压抑,森然守卫隔绝内外,形同牢笼。
正堂,气氛凝重。
霍老夫人冯氏鬓发如银,端坐主位,捻动佛珠的手指异常缓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浑浊却锐利的目光看似低垂,实则如同最精密的罗盘,不动声色地扫视着门外守卫换岗的间隙、窗棂光影的移动。
每一次轻微的脚步声靠近门口,她捻动佛珠的节奏便会微不可察地变快半分,又在守卫离开后恢复如常。她在心中默数着时辰,计算着儿子可能的位置。
身旁,霍翀之妻班氏,脸色苍白。她紧搂两岁稚子霍不疑(阿狰),小小的身体在她怀中不安地扭动。她强忍着恐惧,一遍遍无声地哼着幼时的摇篮曲,手指温柔地拍抚着儿子的背脊,试图将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隔绝在小小的怀抱之外。
她不敢看君姑,更不敢看焦躁的小姑,只能将所有的担忧和祈祷都寄托在掌心那枚温润的、霍翀出征前塞给她的玉佩上。
唯霍君华,如困笼之雀,焦躁踱步。一身娇嫩鹅黄襦裙,与沉闷囚笼格格不入。俏脸写满不耐、委屈,以及一丝被“特殊对待”的不切幻想。
“阿母!嫂嫂!这算怎么回事嘛!”
霍君华猛地驻足,娇蛮尖声抱怨,
“说是‘保护’?分明是软禁!门不许出,鸟飞过都要盘问!阿兄在外浴血,我们倒成了阶下囚?还有那危言耸听的消息!说什么阿兄危在旦夕?呸!一派胡言!阿兄是常胜将军!更有凌郎……那般智勇双全之人相助,定能旗开得胜!”
提及“凌郎”,少女脸颊飞红,眼中爱慕与信赖满溢。文秀的“保护”,在她看来,亦是种重视。
“君华,慎言!”
霍老夫人缓缓睁眼,声音不高,却如磐石般沉重,瞬间压下抱怨,
“祸从口出。南阳王……自有深意。”
浑浊锐利的目光扫过门外守卫模糊的监视身影,心中冰寒彻骨。什么保护?分明是勒在阿翀颈上的绞索!她历经两朝,岂能不识文秀伪善下的猜忌狠毒?只叹满门妇孺,手无寸铁,唯忍而已!盼上天垂怜,阿翀洞察奸谋,平安归来!
“可是阿母……”
霍君华犹自不服。
轰——!
“走水啦——!前院库房走水了——!”
凄厉呼喊如惊雷炸响!杂沓脚步、铜盆撞击、泼水声、木料爆裂声骤起!浓烟气息,随风迅速弥漫,直灌静心苑!
“啊!”
班氏惊叫,将阿狰紧搂入怀,瑟瑟发抖。
霍老夫人霍然起身,佛珠紧攥,眼中精光爆射!
“走水?偏是此时?!”
电光石火间,一个大胆念头如闪电劈入脑海——机会!绝非巧合!
砰!哗啦——!
静心苑侧面雕花木窗轰然碎裂!木屑纷飞!
数道鬼魅般的黑影,迅如猎豹,翻跃而入!落地无声!
为首者身形精悍,黑巾蒙面,唯露一双锐利如鹰、燃烧着焦灼与决绝的眼!
“啊——!有贼!”
霍君华离窗最近,魂飞魄散,花容失色,尖叫着欲扑向门口!
“女公子,得罪!”
为首黑衣人(崔祐)低喝,身形一晃,直扑霍君华!
霍君华情急,抓起漆器花瓶尖叫砸去!
崔祐面对砸来的花瓶,身形如狸猫般灵活侧闪,眼神却始终锁定在霍君华身上。看到她因惊吓而煞白的小脸,心头猛地一揪,但动作毫不停滞。手刀落下,揽她入怀的瞬间,那熟悉的馨香让他有片刻的恍惚——仿佛回到多年前那个追在她身后喊着“君华妹妹慢点跑”的春日午后。
但他立刻收摄心神,动作快如闪电:塞口、缚腕一气呵成!心中默念:“对不住了,君华,事后任你打骂!”
“呃……”
霍君华闷哼一声,娇躯软倒。
崔祐猿臂疾伸,稳稳揽入怀中。少女温软馨香盈怀,令这市井汉子心尖一颤,耳根发烫。但他强压悸动,动作麻利——软布塞口,柔韧绳索(缠软布)利落缚其皓腕于身前,行云流水,呼吸之间!
“君华!”
班氏失声惊呼,面无人色。
霍老夫人却一步上前,挡在新妇孙儿前,浑浊目光如利剑,死死钉在崔祐脸上,声音洞穿一切:
“你是……阿猿?”
非问,乃断!
崔祐一把扯下蒙面巾,露出焦急诚恳、不顾一切的脸:
“世母!嫂嫂!事急矣!霍兄已与阿毅联手,识破文秀构陷忠良、以阖家为质逼其攻栖霞谷之毒计!霍兄为救全家,甘负骂名,假意败退,已将文秀先锋凌益诱入死地!我等奉白将军命,特来营救!迟恐生变!”
崔祐语速如电,字字如烙铁,烫在霍老夫人与班氏心上!
霍翀假败?文秀以她们为质?!凌益被诱入死局?!
霍老夫人身躯一晃,班氏急搀。婆媳二人看着崔祐眼中燃烧的真诚急迫,看着怀中昏迷却无恙的霍君华,嗅着弥漫的烟火气,听着前院混乱的呼喊……一切,印证无疑!
“好!”
霍老夫人眼中骇人怒火迸发,声音却冰冷决绝,
“崔祐,老身信你!霍家满门,托付于你!快走!”
“世母高义!”
崔祐心石落地,立喝:
“快!背老夫人!护好少公子!嫂嫂随我!”
两名精干护卫立刻上前,一人背起老夫人,一人抱起紧抿嘴唇不敢哭的阿狰。班氏强忍恐惧颤抖,死死抓住儿子衣角。
崔祐抱起霍君华,少女温软的身体和靠在他肩窝的螓首,让他耳根滚烫,手臂肌肉都微微绷紧。他强迫自己忽略这份悸动,眼神锐利地扫视混乱的前院。
“走侧门!依计撤!”
一行人如融影之水,在崔祐带领下,悄无声息穿过因“救火”而混乱的前院(火势被精准控于库房一角,浓烟蔽目),从内应打开、守卫调离的偏僻侧门滑出。
汇入宛城傍晚喧嚣人流,转瞬无踪。
落鹰涧·伏击战场
杀戮狂澜,已达巅峰!
“杀啊——!活捉霍翀、白毅者,赏万金!官升五级!”
凌益挥舞嵌宝长刀,意气风发冲在最前!眼前景象令他血脉贲张:霍翀虎贲,在他五千大军冲击下,不堪一击!阵型崩散,旗帜倾倒,士兵丢盔弃甲,狼狈如羊群!沿途丢弃的粮草辎重,将“溃败”渲染到极致!
什么常胜将军?什么枭雄白毅?皆是他登顶之阶!凌益之名,今日当响彻豫州!文秀许诺的赏赐、权力、美人……唾手可得!
“追!一个不留!”
凌益双目赤红,一马当先,率被“胜利”冲昏头脑的大军,如决堤洪水,疯狂涌入“一线天”!
霍翀所部“溃败”,炉火纯青。恐慌、绝望、混乱入骨三分!哭喊、咒骂、推搡踩踏声不绝!
霍翀更是“惨烈”:甲胄泼“血”(鸡血),肩肋“插”断箭(无头),在亲卫“拼死”护卫下,“踉跄”“奄奄”率残兵向涧内深处“亡命奔逃”。
然而,在背对追兵、无人可见的角度,他布满“血污”的脸上,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闪烁着冰冷而亢奋的光芒,死死盯着后方涌入“一线天”的敌军长蛇阵。
“哈哈哈!霍翀!白毅!你等末日已至!跪地受缚!”
凌益见前方越来越窄、峭壁如斧劈的绝路,狂喜更甚!霍翀慌不择路,自蹈死地!他仿佛已见自己踏着霍翀尸首,提着白毅人头,受万众朝拜,美人入怀!
当凌益五千大军,如长蛇般尽数挤入“一线天”最致命咽喉时——
轰隆隆隆——!!!!
两侧百丈峭壁,如洪荒巨兽獠牙,骤然爆出天崩地裂之吼!声震九幽,压过一切!
“放!”峭壁高处,王延庭嘶哑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少年们早已等候多时,眼中燃烧着火焰!他们奋力砍断绳索,推动绞盘!
无数合抱巨木、磨盘礌石,裹挟尖锐石块,如天神倾泻的灭世洪流,撕裂空气,发出头皮炸裂的尖啸,铺天盖地砸向涧底拥挤人群!
同时,峭壁石缝、灌木之后,密集如飞蝗的致命箭雨迸射!少年们操纵的强弩也加入了这场死亡风暴,“嗡”的一声齐射,弩矢带着少年郎的怒火与守护家园的决心,狠狠扎入敌群!死亡乐章无情覆盖涧底每一寸土地!
“啊——!”“天塌了!”“有埋伏!中计了!!”“救命!!”
凄厉惨嚎、战马悲鸣、骨肉碎裂闷响、箭矢透甲撕裂声……瞬间取代狂笑!
狭窄涧底,顷刻化为血肉屠场!残肢断臂与破碎甲胄兵器四溅!大军在头顶两侧的毁灭打击下彻底崩溃!士兵如无头苍蝇,疯狂推挤践踏!哀鸿遍野,死伤枕藉!
“不——!!”
凌益肝胆俱裂,绝望嘶吼!此刻方悟此地凶险,霍翀“败退”之诡异!冰冷恐惧如毒蛇缠心!
太迟了!退路已被死亡封死!
“凌益狗贼!纳命来——!!”
饱含两世血仇、兄弟情义被践踏的滔天怒吼,自“溃逃”前方炸响!
只见那“身负重伤”的霍翀,如浴血魔神,浑身染满敌血,双目赤红如血,长枪化索命毒龙,率方才“溃不成军”、此刻却爆出惊天杀意的虎贲精锐,如复仇巨锤,自死亡涧道深处反冲而来!
压抑太久的怒火与屈辱,尽化焚尽一切的烈焰!
峭壁之上,白毅弓开满月,眼神锐利如鹰隼。他并非盲目射杀,目光如冷电般在混乱的敌军中扫视,精准地捕捉着那些试图嘶吼着组织反击的军官、拼命想稳住旗帜的掌旗兵。
每一次弓弦震颤,都伴随着一名关键节点的陨落。他的呼吸平稳悠长,每一次拉弓都如同呼吸般自然,带着一种掌控全局、收割生命的冷酷韵律。
突然,一支冷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自混乱的敌军阵中射出,目标直指峭壁上正在奋力推动滚木的王延庭!王延庭毫无察觉!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青影如电!白毅竟在瞬息间弃弓拔剑!他足尖在岩石上一点,身形如惊鸿掠影,快得几乎留下残影!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光!“锵!”一声脆响!那支致命的冷箭竟被白毅凌空斩断!断裂的箭矢无力地坠落深涧。白毅稳稳落在王延庭身前,衣袂翻飞,眼神冷冽如冰锋扫过箭矢来处,那无形的杀气让附近几个蠢蠢欲动的敌军弓箭手如坠冰窟,瞬间缩头。“注意隐蔽!不要冒进!”白毅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却让惊魂未定的王延庭和少年们瞬间找到了主心骨。他们看着挡在身前那挺拔如松、剑气森然的背影,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崇敬与安全感,仿佛只要有这个人在,天塌下来也能顶住!
宣神谙立于巨岩后,目睹下方炼狱景象,胃里翻江倒海,脸色苍白如纸。她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破碎的肢体,目光紧紧追随白毅。每当白毅的箭离弦,她的心也随之提起,直到看见目标倒下,敌军指挥更趋混乱,她才不易察觉地松一口气,指尖在冰冷的岩壁上轻轻划过一道代表“节点清除”的刻痕。
战争的残酷让她心悸,但守护家园的信念支撑着她。
“保护将军!撤!”
凌益身边仅存亲兵拼死结圆阵,以血肉之躯抵挡攻击,欲护面无人色的凌益后撤。绝望发现,唯一的涧口,早被一支铜墙铁壁般的伏兵死死堵住!
领头者,正是门神般矗立涧口的吴成!身高九尺,壮硕如山,赤膊虬肌(或只着皮甲上身),布满伤疤!手中两柄车轮巨斧,寒芒摄魄!
“此路不通!你吴成大父在此!文秀的狗崽子们,想活命的,跪下!想死的,来试大父的开山斧!”
吴成声如惊雷!巨斧挥舞,腥风血雨!沉重斧刃劈下,人甲马铠皆如纸泥碎裂!残肢内脏横飞!
他如不知疲倦的杀戮机器,扼守生门,无情绞碎任何靠近之敌!狭窄涧口,将其蛮力发挥到极致!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腹背受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凌益军彻底崩溃!残兵哭喊弃械,跪地磕头如捣蒜,只求活命!
兵败如山倒!
凌益在亲兵死绝后,被霍翀一枪挑飞玉盔,狼狈滚落马下,摔入泥泞血污。惊恐万状地看着杀神般逼近的霍翀,看着那滴血、散发死亡寒气的枪尖,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裆下一片湿热腥臊:
“霍……阿兄!饶命!饶命啊!是南阳王!文秀老匹夫逼我!他……他抓了老夫人和君华!我……身不由己啊!霍兄!看……看在君华份上!看在我……是她未婚夫婿份上!饶我狗命!我降!我降啊!”
他磕头如捣蒜,额破血流,声泪俱下。
“住口!”
霍翀怒发冲冠,目眦欲裂!滔天怒火几欲焚身!此獠安敢提君华?!
“你也配提君华?!背主求荣!卖友求荣!巧言令色之卑劣小人!文秀走狗!欺辱吾妹之禽兽!今日不杀你,天理难容!”
想到胞妹被此獠虚情蒙骗的痴心,想到文秀以家人性命相胁之狠毒,霍翀胸中积恨轰然爆发!
手中长枪再无半分犹疑,凝聚全身之力与滔天恨意,如黑色闪电,狠狠刺下!
噗嗤——!
枪尖毫无阻碍穿透皮甲,深深贯入凌益胸膛!血光如泉喷溅,染红霍翀冰冷甲胄与赤红双眼!
“呃……”
凌益求饶声戛然而止,身体剧僵,双眼难以置信地瞪至极限,死死盯着霍翀,充满极致恐惧、不甘与怨毒。他张了张嘴,只涌出大股鲜血。抽搐几下,头一歪,气绝。
当霍翀的长枪贯穿凌益胸膛,看着那张充满恐惧、不甘和怨毒的脸在自己眼前凝固,霍翀胸中积压的怒火并未完全宣泄,反而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茫。
他猛地抽出长枪,带出一蓬滚烫的鲜血,溅在脸上也浑然不觉。
“呸!”
他朝着凌益的尸体狠狠啐了一口,声音嘶哑低沉:“脏了老子的枪。”
随即,目光投向宛城方向,那里有他更深的牵挂。
凌益毙命,涧内零星抵抗如风中残烛,瞬间熄灭。
伏击战,近乎完美告捷!歼敌四千余,俘近千,缴获无数!白毅、霍翀所部,依托地利与完美战术,损失微乎其微!
峭壁上的少年们看着下方敌军崩溃、己方大胜的景象,先是难以置信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王延庭激动得满脸通红,用力挥舞着拳头:“赢了!我们赢了!”
纪信和其他少年也忘情地跳跃、拥抱,脸上洋溢着初经战阵便立下功劳的骄傲与兴奋,看向白毅的目光更是充满了近乎盲目的崇拜。白毅此时已收剑回鞘,重新拿起长弓,他并未制止少年们的欢呼,只是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目光扫过下方战场,确认再无威胁后,才沉声道:“肃清残敌,救治伤员。不可大意。”
这沉稳的声音瞬间让少年们冷静下来,立刻依令行事,动作竟也带上了几分训练有素的利落。
残阳如血,沉入西山,将最后凄艳红光涂抹在落鹰涧两侧被鲜血浸透的峭壁上。
杀戮喧嚣渐息。
涧底,血流成溪,与浊水混合,散发出浓烈腥气。残旗、断刃、人马尸骸堆积如山,无声诉说着战争之酷。
白毅与宣神谙自高坡而下,踏入这片血火修罗场。刺鼻血腥与死亡气息扑面而来,浓烈如实质。
宣神谙脚步微顿,脸色瞬间褪尽血色。胃中翻江倒海,她紧咬下唇压下呕吐之欲。首次如此直面战场惨烈,直面生命被如此粗暴收割,战争之狰狞远超想象。
宣神谙强忍不适,目光扫过堆积如山的尸骸,落在那些跪地投降、瑟瑟发抖的俘虏身上。她轻声道:
“阿毅,这些人...
也是南阳子弟。”
乱世之中,兵卒何辜?但慈不掌兵的道理,她亦深知。
一只温暖、带着薄茧与硝烟尘土的大手,坚定而轻柔地覆上她冰凉手背。掌心温热,如寒夜篝火。
宣神谙抬头,撞入白毅深邃眼眸。那眼中冷冽杀伐已褪,盛满关切、疼惜与一丝深藏的紧张。他愿独担血腥,却无法将她隔绝乱世之外。
“怕吗?”
他低声问,声音沙哑微绷。
宣神谙深吸气,浓烈血腥冲入肺腑,带来眩晕。她闭目,再睁时,惊悸已被坚韧沉静取代。
未抽手,反而微力回握他宽厚手指,汲取力量。轻轻摇头,声音轻而坚定:
“无妨。”
目光越过尸山血海,投向远处浴血奋战、意气风发的霍翀,眼中智慧与冷静光芒闪烁,
“此战虽捷,然文秀主力犹存,元气未伤。宛城那边……”
“神谙安心。”
白毅握紧她的手,力道传递承诺与信心,眼神锐利如出鞘利剑,
“阿猿此刻,应已功成。霍兄家眷脱险,文秀绞喉之索已断!接下来……”
嘴角勾起冰冷而充满力量的弧度,
“该我们,将战火……烧回文秀老巢!”
落鹰涧之胜,仅乃宣神谙宏大棋局奠基之始!真正目标,乃击溃文秀主力,粉碎其野心根基!
仿佛印证白毅之言,一匹快马冲破暮色,自西北疾驰而来!马上骑士风尘仆仆,甲带血污尘土,脸上却难抑激动狂喜!
“报——!白将军!宣娘子!霍将军!”
骑士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嘶哑颤抖:
“崔将军……得手了!霍府家眷已安然出宛城!正由崔将军亲护,抄山道疾驰栖霞谷!一切……顺利!!”
最后二字,几是吼出!
轰!消息如点燃引信,瞬间引爆涧底所有将士压抑已久的激情!
“好!好!好——!!!”
霍翀虎目热泪奔涌!这铁骨汉子,再难抑狂喜后怕,猛地单膝跪地,朝栖霞谷方向重重叩首!额头砸在冰冷血污石地!
“阿母!孩儿不孝!阿毅!娘子!阿猿!缸子!此恩此德,霍翀……万死难报!此生此世,刀山火海,但凭驱策!霍翀愿效死力!”
家眷脱险,枷锁粉碎,胸中块垒尽去,唯余滔天战意与誓死追随之赤诚!
白毅大步上前,一把拉起霍翀,重重拍打其臂膀,眼中情义豪情澎湃:
“霍兄!你我兄弟,同生共死,何言谢字!此战大捷,栖霞谷安泰,霍家团圆,皆赖众志同心!”
他猛转头,目光灼灼看向宣神谙,激赏、骄傲与浓烈爱意毫无保留:
“然此计能成,环环相扣,算无遗策,首功……当属宣娘子!若无其运筹帷幄,洞察先机,焉有今日之胜?!”
宣神谙沐浴在众人敬佩、感激乃至狂热目光中,脸颊飞起动人红霞。她轻摇螓首,目光清澈温润,扫过浴血将士与劫后战场,声音温婉却抚慰人心:
“非神谙一人之功。乃白将军决断如山,霍将军勇冠三军,崔将军智勇双全,吴将军悍不畏死,更赖谷中上下,今日浴血每一位将士,同心同德,方得此刻生机。”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宛城,又温柔落回栖霞谷,
“我等守护的,是家园,是未来。”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激动得小脸通红的少年兵,带着赞许和鼓励:“还有这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郎,他们的勇气和机敏,亦是此战不可或缺的力量。”
目光投向宛城方向,又温柔落回栖霞谷。
家园得全,亲人将聚,爱人在侧并肩,共同之志联结命运……此乃乱世血火中,最暖、最珍、最强之力。
少年们听到宣神谙的肯定,更是激动得难以自持,王延庭和纪信等人挺直了胸膛,脸上是前所未有的骄傲,仿佛在这一刻,他们真正成为了可以守护家园的战士。
栖霞谷·谷口
夜色如墨,覆盖落鹰涧尸山血河,亦温柔包裹百里外栖霞谷。
谷内灯火通明,如散落山坳的星辰。得知大捷与霍家女眷将至,山谷沸腾!妇人备好热水热饭,孩童兴奋奔跑,劫后余生、亲人团聚的喜悦期盼弥漫空气。
当崔祐一行风尘仆仆、披星戴月,护霍家女眷抵谷口时,等候已久的白毅、宣神谙、霍翀等人立迎。
“阿母!”
霍翀见护卫搀扶下马的霍老夫人,声哽如雏鸟,大步上前,噗通跪倒,紧抱母亲瘦弱双腿。
霍老夫人老泪纵横,颤抖的手抚摸儿子沾满尘土血渍的头发、脸颊,泣不成声:
“阿翀……平安就好……平安……”
班氏抱阿狰,见丈夫无恙,泪如雨下。小阿狰见父,终忍不住,“哇”地大哭,张手扑去:
“阿父!阿父!”
霍翀一把抱过儿子,铁汉柔情,胡茬蹭其小脸:
“阿狰乖,阿父在!”
霍翀抱着阿狰,铁汉柔情。小阿狰搂着父亲的脖子,忽然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好奇地摸向霍翀脸上未干的血迹和尘土,奶声奶气地问:
“阿父...
痛?”
霍翀心中一酸,将儿子搂得更紧,粗粝的下巴蹭着孩子柔嫩的脸颊,哑声道:
“不痛,阿狰在,阿父一点都不痛。”
劫后重逢,骨肉团聚的悲喜,弥漫于谷口温暖灯火下。
唯霍君华。
她被崔祐小心抱下马背,双脚沾地,悠悠转醒。迷蒙视线渐清:陌生山谷,跳跃篝火,攒动人群……人群中抱起阿狰、与兄长并肩的白毅,其身旁气质沉静温婉、美丽得令她心尖莫名一窒的宣神谙……最后,目光定格在眼前这张疲惫、关切、隐带紧张的熟悉脸庞上——
崔祐!那个打晕她、捆绑她的“粗鄙商贩”!
所有委屈、恐惧、被欺骗的愤怒瞬间冲垮理智!
“是你!崔祐!你这登徒子!下流胚!山匪!...”
她歇斯底里,指着崔祐的手指因愤怒而剧烈颤抖,泪水汹涌而出,却带着一种被冒犯、被欺骗的屈辱和愤怒,
“你竟敢...
竟敢如此对我!我要回去!凌郎定会踏平你这贼窝救我!放我回去——!”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被“恶徒”劫持的悲情剧本里。
“君华!放肆!”
霍翀脸色铁青,厉声呵斥,威严不容置疑。
“凌益那狗贼已伏诛了!”
崔祐看着霍君华癫狂的模样,心疼如绞,脱口而出。话一出口,看到霍君华瞬间僵住、难以置信的眼神,他心中便后悔了,但已无法收回。
霍君华狂奔之步骤停!如被巨钉钉在原地!
她猛转身,难以置信地瞪大盈满惊骇的美眸,死死盯住崔祐,又看脸色铁青、眼带痛惜的兄长,再看周围人沉默怜悯的目光……
冰冷恐怖的念头如毒蛇钻入脑海,冻结血液。
“伏诛?!”
霍君华的世界瞬间崩塌。
“...不可能!崔祐骗我!你胡说!”
她摇着头,泪水决堤,身体抖得像风中秋叶。她猛地看向兄长霍翀,眼神从愤怒转为极致的哀求和求证:
“阿兄...
他说的...
不是真的?凌郎他...
答应过我的...”
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
当从霍翀痛惜却默认的眼神中得到答案时,她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和怨恨。
“你们...
都是骗子...
凶手...”
她不再看任何人,如同失去灵魂的木偶,跌跌撞撞地冲入黑暗,那凄绝的背影和压抑不住的呜咽,让在场所有人心头沉重。
巨大幻灭感与被全世界背叛的绝望吞噬了她!
她猛推开再次靠近的崔祐,如逼入绝境、伤痕累累的小兽,凄厉呜咽:
“滚开!都滚开!我不要听!我恨你们!恨你们所有人——!”
她掩面痛哭,跌跌撞撞冲入谷内灯火深处,纤细身影被黑暗人影吞没,只留心碎哭泣在风中飘散。
崔祐僵立原地,伸出的手无力垂下。他看着霍君华消失的方向,只觉得心口被挖空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他想起自己抱着她一路奔逃时的小心翼翼,想起她昏迷中无意识靠向自己的依赖姿态...
所有的努力和守护,换来的却是她锥心的恨意。苦涩和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
一只温暖安抚的手轻拍其肩。
崔祐茫然回首,是宣神谙。她轻摇螓首,温婉眼眸充满理解与悲悯,声音柔和却穿透人心:
“崔将军,容她静一静。真相如刃,骤伤入骨。此痛...
唯时光可缓。”
她看着谷内温暖的灯火,又望向深邃的夜空,轻叹一声,
“情之一字,最是难解。她今日眼中只有凌益,焉知身边早有守护星光,经年不灭?”
崔祐闻言,浑身一震。他看向宣神谙沉静智慧的眼眸,又感受到白毅投来的、带着理解与鼓励的目光。
是啊,守护星光...
他默默守护霍君华这么多年,从总角之宴到如今,从未改变,从未远离。这份心意,早已融入骨血,不因误解和伤害而消减半分。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眼中那抹受伤的迷茫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坚定的执着取代。
时间,他愿意等。无论多久。
在人群边缘,王延庭、纪信等少年目睹了这一幕。他们不懂那些复杂的情感纠葛,只看到那位美丽的女公子对救了她的崔将军恶语相向,又哭着跑开。
王延庭挠了挠头,低声嘟囔:“那女公子...
怎么好坏不分啊?崔将军可是拼了命救她出来的!”
纪信也皱着小眉头:“就是!白将军和霍将军他们多厉害啊!打败了那么多坏人!她怎么还哭?”
少年们单纯的世界里,是非曲直似乎更加分明。他们望向白毅那在火光映照下更显沉稳可靠的身影,心中那份追随英雄、守护家园的信念,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清晰而坚定。
前路迢迢,荆棘未净,暗流或存。然心之所向,魂之所系者并肩,更有这些初长成的少年郎,眼中燃烧着希望与守护之火,此乱世烽烟,终有一隅可安放他们的桃源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