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话音,一个魁梧如山的身影从前方巨岩后转出,正是吴成!他一身劲装,未披甲胄,脸上挂着大大咧咧、甚至带着几分“计售”的得意笑容,大步流星朝霍翀走来。身后,跟着一脸无奈苦笑、摇首不迭的崔祐。
“吴成?!崔祐?!”霍翀看清来人,眼中瞬间爆出难以置信的惊愕,旋即化为熊熊怒火!
果然是白毅!竟真在此设伏!
“白毅何在?!让他出来!”他声如寒铁,在幽涧底激荡,饱含着被彻底背弃的痛楚与暴怒,“使出这等下作埋伏,算什么英雄行径?!”
“哎哎!老霍息怒!息怒!”吴成三步并作两步抢到近前,蒲扇般的大手连连摆动,脸上笑容不改,眼神却精光四射,“什么埋伏!弟兄们是怕您走了岔路,特来‘迎’您去个好去处!将军……呃,阿毅他已在彼处恭候多时了!”
话音未落,他那铁钳般的大手已极其自然地探出,径直去拉霍翀臂膀,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勾肩搭背的莽撞少年。
“放肆!”霍翀身侧一名亲兵怒喝,挥刀欲格。
“诶!自家人!都是自家人!”吴成浑不在意,手腕一翻,快如电闪般避开刀锋,另一只手已稳稳扣住霍翀手臂,力道沉雄,脸上却仍是那副憨厚带笑的模样,“老霍,走走走!兄弟带您瞧场好戏!胜似在此喝这穿涧冷风百倍!”
他不容分说,半推半揽便架着霍翀往涧口行去,同时对四周持弩的汉子们一挥手,“都愣着作甚?请后面这些兄弟也一道‘歇歇脚’!将带来的桃花糕分与大伙,赶了大半日路,想必都饿了?管够!”
众亲兵面面相觑,被这诡异的“盛情”弄得手足无措。对方人数、弓弩皆占绝对上风,却无半分杀气,反递来热腾腾、香气扑鼻的糕饼?这……唱的究竟是哪一出?他们下意识望向自家将军。
霍翀被吴成铁臂“架”住,挣脱不得,惊怒交加,更被这全然出乎意料的局面搅得疑云翻涌。他死死盯住吴成那张熟悉却透着陌生的笑脸,最终,从齿缝间迸出一个字:
“走!”
他倒要看看,白毅究竟在弄何玄虚!
一行人步出幽暗湿冷的落鹰涧,眼前豁然开朗。
暮春午后的金晖,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慷慨泼洒下来。眼前并非预想中壁垒森严、刀枪林立的“匪巢”,而是一片开阔向阳的缓坡。坡下,大片田畴阡陌纵横,新插的秧苗在阳光下泛着嫩绿生机。更远处,依山势错落分布着许多木屋竹舍,炊烟袅袅,融入澄澈碧空。
而最攫住霍翀目光的,是坡地中央那片开得如云似雪的粉白桃林。
春风拂过,落英缤纷,恍若降下一场温柔的雪。就在这如梦似幻的桃林深处,一座宽敞明亮的竹木学堂依树而筑。此刻,门窗洞开,琅琅书声清晰无比,乘着春风与飞舞的花瓣,悠扬飘荡:
“……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分别部居不杂厕,用日约少诚快意……”
那声音清脆稚嫩,饱含蓬勃朝气与对未知的渴求,与这桃源胜景浑然一体,何曾有一丝一毫“匪巢”的戾气与混乱?
霍翀的脚步骤然钉在原地!
他如遭雷击,僵立当场,难以置信地环视眼前一切:田亩、屋舍、炊烟、桃花……还有这清晰入耳的读书声!这……这哪里是什么匪窟?分明是这乱世烽烟中,一方难得的净土!
心中那个由斥候密报与文秀言辞构筑的、关于白毅堕落为寇的冰冷铁幕,瞬间被这勃勃生机冲开一道裂隙。动摇的种子,悄然埋入心底。
然而,这份动摇旋即被巨大的屈辱感与被愚弄的怒火吞噬!他霍翀,堂堂南阳军大将,竟被昔日袍泽以这般近乎“劫持”的伎俩,困于这山谷之中!这算什么?示好?抑或是示威?
他猛地甩开吴成搭在臂上的手,面沉如水,目光如淬火钢刀般扫向缓步而来的白毅与宣神谙。
“白毅!”霍翀的声音寒如坚冰,压抑着怒火与强烈的不服,“好手段!好一个‘请君入瓮’!怎的?自知不敌,便想以这田园幻景惑我军心,逼我霍某做那不忠不义之徒?还是欲挟持霍某,迫退我那三千虎贲?!”
他目光锐利如锥,刺向白毅身侧的宣神谙,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她气色甚好,甚至……比在乾安王府时更添了一份沉静的华彩。但这愈发令他疑窦丛生,是否是被迫做出的表象?
白毅在霍翀身前五步站定,无视其眼中烈焰,声音低沉而清晰:
“霍兄,此间非匪巢,乃栖霞谷。谷中所居,皆是乱世之中,求一隅安身立命之所的可怜人。白毅无能,承蒙谷中父老不弃,忝为庇护。”
他微微侧身,目光落向身侧的宣神谙,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柔和,带着毫不掩饰的珍重与骄傲:
“这位,是宣氏女公子神谙。非是白某劫掠囚禁,实乃宣娘子心念苍生,甘愿留下,教导谷中稚子,抚慰流离妇孺。栖霞谷能有今日几分生机书声,宣娘子功莫大焉。”
他略顿,目光再次迎上霍翀那翻涌着震惊、困惑与复杂情绪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重锤砸在霍翀心坎:
“霍兄,文秀所言,皆为构陷!他欲除我而后快,更假‘剿匪’之名,行夺人之实,陷你于不义!宣娘子在此,安好无恙,且……”
白毅的声音带着一种郑重无比的宣告:
“且已许白某终身!此心此志,天地可鉴!”
他目光灼灼:
“霍兄若仍信文秀之言,视我白毅为匪,视此谷为魔窟,欲取我性命,白毅……引颈就戮,绝无怨言!只求霍兄,放过这谷中无辜!”
“轰——!”
白毅最后那几句话,尤其是“已许白某终身”六字,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霍翀头顶!将他心中那道刚刚裂开的缝隙瞬间撕扯得更大!
宣神谙……自愿留下?竟还……许了白毅终身?她此刻的安宁温婉、与白毅并肩而立……那份契合,那份情意,绝非强扭所能有!白毅那坦荡引颈的姿态,更是做不得伪!
斥候的回报(谷中“内乱”)、镇上的秘闻(家眷被挟持)、眼前这生机盎然的桃源景象、白毅与宣神谙之间那无法作伪的情意……所有线索在霍翀脑中疯狂冲撞!
文秀!好一个文秀!他几乎要怒吼出声!
然而,根深蒂固的忠君之念与统帅的骄矜,以及对“被设计”的强烈不甘,让他硬生生压下翻腾的气血。他岂能仅凭眼前所见、白毅一面之词便轻信?这太过荒谬!焉知不是更高明的骗局?
“引颈就戮?”霍翀冷笑一声,眼中怒火未熄,反添讥诮,“白毅,你道演一出情深义重、悲天悯人的戏码,便能令霍某背弃军令,叛离主公?你太小觑我霍翀了!南阳王待我恩重如山,授我兵符,托付重任!岂是你几句构陷之言所能离间?”
他目光复杂地看向宣神谙:“至于宣娘子……你口口声声自愿留下,焉知非受制于人,言不由衷?这栖霞谷,终究是聚众之所,非我军法度所容!霍某职责在身,恕难从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想令我背叛,休想!”
他态度强硬如铁,带着武将的宁折不弯与被逼入绝境的不甘。
白毅剑眉紧锁,正欲再言。一只微凉却坚定的手,轻轻按在了他的臂上。
宣神谙上前半步,挡在了白毅身前半个身位,直面霍翀那充满审视与怒焰的目光。
更令霍翀心头剧震的是,宣神谙的目光先是极快地、带着无声的抚慰掠过白毅紧绷的侧脸,旋即才完全转向他。她的眼神澄澈如深潭古井,波澜不惊,无惧无畏,无哀无求,唯有一种坦然的、仿佛早已洞悉他此刻所有挣扎与坚持的明澈。这份超越年龄的沉静与洞察,竟让霍翀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霍将军,”宣神谙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温婉,如清泉流淌于这剑拔弩张之地,“将军忠义,神谙素来敬仰。将军不信白毅,不信此谷,甚至不信神谙此刻所言,神谙皆能体谅。身处将军之位,手握数千将士性命,肩负南阳军使命,自当慎之又慎。”
她语调和缓,先肯定了霍翀的立场,无形中消解了几分他的敌意。霍翀紧绷的嘴角微不可察地一动,眼神依旧锐利如鹰。
“然,”宣神谙话锋轻转,目光愈发深邃,“将军可曾细思,您所忠之‘君’,所奉之‘命’,其底色为何?南阳王授将军兵符,是信重将军之能,抑或……是将将军置于手足相残、忠义两难的火炉之上?他言白毅为匪,劫掠官眷,祸乱一方。可将军亲眼所见,此间可有半分匪气?神谙可有半分被囚之态?白将军可曾行半分掠乡里、劫行旅之事?将军心中,当真无惑?”
她的话语如细密银针,精准刺向霍翀心中那刻意压下的疑窦。“家眷被挟持”的秘闻如同毒蛇,再次噬咬其心。
“至于南阳王恩义……”宣神谙微顿,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乱世之中,恩义真假,往往系于权柄与利害。将军不妨细思,南阳文秀其志,当真只在南阳一隅,保境安民?抑或……其志在窃鼎?”
“大胆!”霍翀脸色骤变,厉声断喝,手再次按上刀柄。宣神谙此言,已近诛心!
然而,宣神谙目光毫无惧色,反而更加沉静,带着一种勘破世情的了然。
“将军息怒。神谙非是妄议南阳王,只是就事论势,以观天下。”宣神谙微微欠身,姿态从容,“将军乃当世名将,深谙兵法,更应知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将军此刻,真的‘知彼’吗?您所效忠之人,其心其志,您当真看清了吗?您所奉行的‘忠义’,最终导向的,是真正的护国安民,抑或……是做了他人争权夺利的屠刀,甚或……累及自身与至亲?”
字字句句,直指霍翀内心最深处的不安与恐惧——对文秀真实目的的怀疑,对家人安危的忧惧,以及对自身所行之路是否正确的迷茫。
霍翀呼吸粗重,按刀的手微微颤抖,他死死盯住宣神谙,仿佛初次真正认识这位琅琊宣氏遗孤。此女,绝不止温婉聪慧!她有着洞穿迷雾的锐利眼光与令人心惊的庙堂之识!
“霍将军,”白毅适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疲惫却无比真诚,“阿兄若不信我,不信神谙,可否……信一信这谷中数千双无辜百姓的眼睛?信一信他们亲手耕耘的土地,信一信学堂里那些渴求安宁的稚子?白毅恳请阿兄,暂息雷霆之怒,在此盘桓一日。亲眼看看,亲耳听听,这栖霞谷,究竟是何等模样。若一日之后,阿兄仍认定白毅当诛,此谷当平,白毅……绝不反抗,束手就缚!只求阿兄,予谷中老弱妇孺一条生路!”
霍翀看着白毅坦荡而近乎恳求的眼神,再看看宣神谙那沉静如渊的目光,最后扫过远处田埂屋舍间,那些小心翼翼张望、眼中充满恐惧与祈求的百姓面孔……胸中那团怒火与不甘,如同被泼了冷水,滋滋作响,却再难熊熊燃烧。他需要一个台阶,一个喘息之机,来消化这滔天巨浪般的冲击与内心的剧烈撕扯。
“……好!”霍翀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声音嘶哑,“一日!就一日!霍某倒要看看,你这栖霞谷,是真是幻!白毅,记住你的话!”
“请霍兄移步。”崔祐适时上前,态度恭敬而不卑不亢,引着霍翀及其虽被“缴械”却未受捆绑的亲兵(以示尊重),前往谷中议事堂附近一处清幽但有人看守的竹舍暂歇。
霍翀一路沉默,面沉似水,内心却已是惊涛裂岸。
就在那琅琅书声飘荡的桃花林学堂后窗下,几颗小脑袋正挤在一起,努力透过窗棂缝隙向外张望。为首的正是吴琼。他旁边是机灵鬼马的小丫头吴瑕,以及一脸“老成持重”模样的程明。
“哇!好多人!还有好多大马!”吴瑕压低声音惊呼,小手激动地拍着哥哥吴琼的胳膊,“阿兄快看,那个穿黑甲的大将军,脸好黑哦,像阿父烧糊的锅底!”
吴琼根本没看霍翀,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样,牢牢锁在宣神谙身上。宣神谙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素雅深衣,站在粉白的花雨中,宛如画中仙子。吴琼看得小脸微红,小声嘟囔:“宣夫子真好看……比桃花还好看……”
程明摸了摸鼻梁,煞有介事地分析:“嘘!小声点!那个黑脸将军是敌人!我听我阿父和阿猿叔偷偷说了,他是来抓白将军和宣夫子的!”
“啊?!”吴瑕吓得捂住了嘴,大眼睛里满是惊恐,“那怎么办?宣夫子那么好!阿毅叔还会给我们削木头剑呢!不能让他们被抓走!”她下意识地抓紧了吴琼的衣袖。
吴琼一听“抓宣夫子”,小眉头立刻皱得死紧,拳头也攥了起来,脸上没了羞涩,只剩下护犊子般的凶狠:“他敢!我阿父、阿猿叔还有那么多叔叔伯伯都在呢!还有我!我长大了也要保护宣夫子!”
“别急别急,”程明老气横秋地摆摆手,“你看白将军多镇定!还有宣夫子,一点都不怕的样子。我阿父说了,宣夫子看着温柔,心里可有主意了,比男子还厉害!她肯定有办法对付那个黑脸将军。”
这时,窗外传来霍翀愤怒的质问声:“白毅!……使出这等下作埋伏手段,算什么英雄好汉!”声音洪亮,吓得几个孩子一缩脖子。
吴瑕吐了吐舌头:“哇,嗓门好大!比阿父吼起来还吓人!”
吴琼则紧张地盯着宣神谙:“宣夫子会不会被吓到啊?”
程明却眼睛一亮:“快看!宣夫子往前站了!她挡在白将军前面了!我就说吧,宣夫子胆子可大了!”
当听到白毅那句石破天惊的“且已许白某终身!”时,窗外的霍翀如遭雷击,窗内的几个孩子也炸开了锅。
“许……许终身?”吴瑕歪着头,一脸懵懂,“许终身是什么意思?是把终身大事许给阿毅叔吗?就像我阿母许给我阿父那样?”
“笨!”程明一副“这都不懂”的表情,但小脸也激动得发红,“就是宣夫子要嫁给白将军了!以后宣夫子就是白将军的夫人了!”
“真的?!夫子不是说好要嫁给我的吗?”吴琼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溜圆,直直看向窗外并肩而立的宣神谙和白毅。他看到宣神谙在白毅说话时,虽然依旧沉静,但侧脸对着白毅的方向,嘴角似乎弯起了一个极细微、极温柔的弧度。白毅平时冷峻的轮廓在看向宣夫子时,也柔和得像化开的春水。
吴琼心里突然有点酸酸的,又有点说不出的高兴。他小声嘀咕:“那……那宣夫子还会教我们读书吗?会不会就跟阿毅叔走了?”
程明拍了他一下:“傻啊!宣夫子嫁给了白将军,不还是在我们栖霞谷吗?她肯定还会教我们的!而且白将军肯定更高兴了,说不定以后练武课都让宣夫子来看呢!”他想象着那个画面,觉得十分美好。
吴瑕则拍手跳了起来:“太好啦!宣夫子要当新妇啦!我要去告诉小花她们!”她声音忘了控制,稍微大了点。
“嘘——!”吴琼和程明同时捂住她的嘴,紧张地看向窗外。好在外面气氛剑拔弩张,大人们都没注意到这小小的插曲。
三个孩子互相做了个鬼脸,又赶紧趴回窗缝,继续他们的“前线观察”。
暮色四合,松明火把次第燃起。
霍翀独坐竹舍内,心乱如麻。白毅的坦荡,宣神谙的洞见,山谷的生机,文秀的疑点,家眷的安危……万般念头在他脑中厮杀。他烦躁起身踱步,窗外隐约传来谷民劳作归来的笑语、孩童的嬉闹,还有……食物的暖香?
恰在此时,竹舍门扉被轻轻叩响。
门外站着的,竟是宣神谙。她身后跟着几名健妇,抬着食案,上面盛满了热气蒸腾、香气四溢的菜肴——虽无山珍海味,却是谷中百姓倾其所有,以最好的腊肉、新采春笋、鲜嫩野菜、自酿醴酒精心烹制。菜肴朴实,却透着浓浓心意与人间烟火。
“霍将军,”宣神谙的声音在暮色中格外柔和,“谷中简陋,无以待客。这些酒食,皆是谷中父老感念将军昔日护民之功(霍翀早年亦有清名),又知将军今日驾临,自发凑集家中所有,精心烹制,聊表寸心。他们……唯愿将军能看清这真实的山谷,听听他们的心声。将军慢用。”
言罢,微微颔首,未再多言,留下食案,便带人悄然离去。
霍翀望着眼前这满满一案承载着无数朴素期盼的酒食,鼻端萦绕着真实的人间烟火气息,耳闻窗外那与“匪巢”毫不相干的安宁声响……他那坚固的心防,在这一刻,被这最朴实无华却又最沉重的情意,狠狠撞开了一道更大的缺口。
他拿起箸,夹起一块腊肉放入口中,滋味浓郁,是百姓家中珍藏的味道。他端起粗陶碗,抿了一口醴酒,微甜带涩,却暖入肺腑。
这酒食,比千军万马的威吓,比万语千言的辩白,更有千钧之力。
他沉默地咀嚼着,心中的天平,在无声地倾斜。
更深人静,月华如水。
竹舍的门再次被轻轻推开。
这一次,唯宣神谙一人。她已换作一身素净的粉色素纱曲裾深衣,手捧一盏青铜油灯,昏黄光晕映着她沉静而坚毅的面容。
“霍将军,夤夜相扰,神谙唐突。”她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霍翀坐于案后,未起身,只抬眼看她,眼神复杂难明。经白昼冲击与那顿“百姓宴”,他此刻已无初时的暴怒与激烈不甘,唯余深沉的疲惫与亟待解答的困惑。
“宣娘子尚有何指教?”
宣神谙将油灯轻轻置于案上,自身则在霍翀对面的蒲席上端然跪坐,目光平视。
“指教不敢。神谙此来,唯愿与将军推心置腹,论一论这天下大势,谈一谈将军与白毅……乃至南阳文秀的……前路。”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霍翀瞳孔微缩:“前路?”
“正是。”宣神谙颔首,灯火在她眸中跳跃,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将军可知,神谙为何甘愿舍南阳文秀处之安逸(相对而言),不惜背负‘背主’之名,留此栖霞谷,倾心于白毅?”
霍翀沉默,这正是他最大的困惑。
“非仅为儿女私情。”宣神谙直视霍翀,一字千钧,“更因神谙观天下英雄,察世间气运。文秀,其人刻薄寡恩,外宽内忌,好谋无断,贪利忘义。其志虽宏,然器小易盈,难容真正贤才,尤忌功高震主之辈。白毅将军前车之覆,便是明证!将军今日被遣来行此手足相残之事,他日功成,焉知不会步其后尘?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古之常理。文秀,绝非可托付身家性命、可追随至天下砥定之明主!他……难承天命!”
“嘶……”霍翀倒吸一口冷气,脊背生寒。宣神谙如此直白而大胆的论断,惊心动魄!难承天命?这简直是……然而,念及文秀构陷白毅、挟持家眷之行径……此言,竟如一把冰冷的钥匙,咔嚓一声,捅开了他心中那扇名为“疑窦”的巨锁。
宣神谙无视其惊骇,继续以那沉静而洞穿人心的声音说道:
“反观白毅,将军与他总角相交,当知其为人。重情守诺,一诺千金,更难得者……心怀悲悯,有容人之量!栖霞谷便是明证!他聚拢流民,开荒垦田,兴办学堂,所求不过一方安宁。然,时势造英雄!此乱世如熔炉,烈火炼真金。白毅将军天生神力,武艺绝伦,更经此大劫,心志愈坚,深谙韬略而不失本心。如潜渊之龙,只待风云际会!”
她的声音微微扬起,带着一种近乎预言般的笃定:
“霍将军,神谙不才,略通相人之术,亦观星象气运。白毅将军眉聚山河,目藏日月,身负鼎革之气!他今日困守一隅,非其志仅此!他日风云激荡,必是拨乱反正、澄清玉宇之雄杰!他,方是我宣神谙认定的,未来可安天下、抚万民之人!”
“安天下、抚万民?!”
霍翀再也无法端坐,猛地立起,魁伟身影在灯火下投下巨大暗影,脸上布满极致的震骇与难以置信!
宣神谙竟对白毅有如此期许?如此……惊世之论?!她竟敢断言文秀难承天命,而白毅……能安天下、抚万民?!
此念,远胜于白日所见山谷之景、所闻家眷被挟之讯、所感他们二人之情意!这已超脱了简单的背叛或抉择,直指他对天下格局、自身道路的根本判断!
宣神谙,这看似温婉的女子,其心志之雄、眼光之远、魄力之巨,远超其想象!
宣神谙亦缓缓起身,迎着他震惊的目光,毫不退避,眼神清澈而坚定:
“神谙言尽于此。是执迷于眼前虚妄之‘忠义’,继续做那柄可能伤及自身与至亲的屠刀;还是擦亮双眸,审时度势,为自己,为家人,亦为这天下苍生,择一真正值得追随的明主?取舍之权,在将军掌中。”
她微微欠身:
“将军请安歇。明日……无论将军作何抉择,栖霞谷上下,坦然受之。”
言毕,捧起油灯,转身,步履从容地消失在门外,独留霍翀一人,如泥塑木雕般僵立原地。
油灯的光晕随之消逝,竹舍内唯余清冷月华自窗隙流入。
霍翀久久伫立,宣神谙那番石破天惊的话语,如同洪钟巨雷,一遍遍在他脑海轰鸣激荡。
“文秀……难承天命……”
“白毅……安天下、抚万民?”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为自己,为家人,为苍生……择一明主……”
白日所见一幕幕:生机勃勃的山谷、百姓期盼的眼神、白毅坦荡的引颈、宣神谙沉静的智慧、承载着朴素情意的酒食……与文秀的构陷、胁迫、刻薄寡恩……在他心中形成无比鲜明的对比。
被现实击溃之感,如冰冷潮水,渐渐将他淹没。他所坚持的“忠义”,根基已然腐朽。他所引以为傲的统帅之位,不过是他人掌中随时可弃的棋子。而宣神谙所描绘的那个关于白毅安天下、抚万民的未来,虽惊世骇俗,却如无尽暗夜中的一点星火,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可能。
霍翀缓缓地、极其沉重地坐回案后。他抬起手,用力抹了一把脸,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湿意。是冷汗?抑或……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窗外虫鸣似乎也噤声。
最终,一声悠长、沉重、仿佛抽尽了浑身气力的叹息,在寂静的竹舍中幽幽散开。
这一声叹息,带走了他所有的愤怒、不甘与挣扎,只余下无尽的疲惫与……一种认命般的清醒。
他明白了。非是他选择了背弃文秀,而是文秀……早已背弃了‘忠义’,背弃了他们这些追随者。栖霞谷非是匪窟,是希望之地。白毅非是叛贼,是……一个他从未真正看清过的、拥有可怕潜力的未来雄主。而宣神谙……是立于其侧,能窥天机的无双国士。
现实,已残酷而清晰地铺陈在他面前。
他,霍翀,别无他途。
天际,悄然泛起一丝鱼肚白。新的一日,即将破晓。
而霍翀心中,一个旧的时代,已然轰然倾颓。
霍翀独处的竹舍附近,月光如水银泻地。几个睡不着觉的“小夜猫子”——吴琼、吴瑕、程明,还有另外两个胆子大的孩子,偷偷溜了出来,躲在一丛茂密的灌木后,远远望着那间还亮着微弱灯光的竹舍窗户。
“宣夫子进去好久了……”吴瑕小声说,打了个哈欠。
“肯定是在说服那个霍将军!”程明压低声音,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宣夫子最会讲道理了。我阿父说,连最难缠的老倔头都能被宣夫子说通。”
“那霍将军看着可倔了,”另一个孩子嘀咕,“脸一直那么黑。”
“再倔也倔不过宣夫子!”吴琼语气笃定,带着一种近乎盲目的崇拜,“宣夫子说的话,连我阿父都听!阿毅叔也听!”在他心里,宣神谙是无所不能的。
竹舍的门开了,宣神谙捧着油灯走了出来。昏黄的光晕勾勒出她沉静而略带疲惫,却又无比坚定的侧影。她步履从容,消失在月色小径的尽头。
孩子们屏住呼吸,直到完全看不见了。
“宣夫子出来了!”吴瑕小声欢呼。
“她看起来……好像有点累?”一个细心的孩子说。
“为了我们谷子,宣夫子肯定很辛苦。”程明老成地叹了口气,“不过宣夫子肯定成功了!你看她走路的样子,多稳当呀!”
吴琼一直没说话,只是痴痴地望着宣神谙消失的方向。月光落在他稚嫩的脸上,映出一种超越年龄的认真。他小声地、像许愿一样地说:
“宣夫子……你一定要好好的。等我长大了,一定像阿毅叔保护你一样保护你……不,比他还厉害!”他捏紧了小拳头。
“阿兄,你说什么?”吴瑕没听清。
“没什么!”吴琼脸一红,赶紧转移话题,“快回去吧!要是被阿猿叔发现我们偷溜出来,又要罚抄《急就章》了!”
一想到抄书,孩子们立刻蔫了,互相做了个鬼脸,蹑手蹑脚地溜回了各自的住处。
月光下,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屋舍间,只留下桃花林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仿佛也听到了孩子们天真又真挚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