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栖霞谷,本应是万物生发、灼灼其华的时节。奈何连日霏霏细雨,浸透天地,织作一片无垠的青灰幕障,沉沉压在层峦、屋舍与人心之上。
雨丝如织,簌簌敲击青瓦,汇成细流,沿低垂的檐角淅沥滴落,在泥地上凿出深浅水窝,荡开涟漪,旋即被新雨击碎。
空气中饱含湿漉漉的泥土腥气与草木萌动的清气,然这勃然生机,尽被谷中无声弥漫的浓重铁锈味与令人窒息的压抑所吞噬。
消息是吴成手下最机灵的斥候,泥水满身、唇色乌青地冲回禀报——
南阳文秀麾下大将霍翀,率虎贲精兵三千,已抵栖霞谷百里外的黑石镇,不日即将拔营进山“剿匪”!矛头直指白毅!
“白毅”二字,如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谷中众人心上!
操练场上的呼喝戛然而止。
织机房的梭声悄然熄灭。
连孩童嬉闹的笑语亦沉入水底。
无数目光,带着惊惧、忧虑与无声的愤懑,齐齐投向议事堂那两扇紧闭的厚重木门,仿佛其后蛰伏着吞噬一切的凶兽。
议事堂内,空气凝滞如铅。
炭盆烧得赤红,噼啪爆出几点火星,却驱不散这春夜渗骨的寒意。
白毅端坐主位,秋香色深衣衬得眉骨愈显冷峻,恍若刀劈斧凿的石像。唯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粗糙的桌面边缘,发出沉闷单调的“笃、笃”声,泄露着心底焦灼的风暴。
崔祐立于摊开的地图前,眉头深锁如死结,指尖反复描摹着黑石镇与栖霞谷间犬牙交错的山势与深涧。
吴成则似困于囚笼的怒虎,焦躁地在狭小空间内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踏在夯实的泥地上,震得梁木簌簌落灰。
“文秀老贼!”吴成猛地一拳砸在土墙,簌簌土末混着雨水溅落。他双目赤红,声如负伤猛虎嘶吼,“这缩头乌龟!竟遣老霍来!这不是存心要将将军陷于两难,受那烈火烹油之苦么?老霍他……他可是……”
后面的话,这杀猪出身、直肠直肚的汉子竟生生哽住,喉头滚动,眼眶瞬间通红。
霍翀!那是他们少年时一同光腚在泥塘打滚、掏鸟窝摸鱼虾的发小!是他们心中最敬重、最信赖、情逾骨肉的兄弟!如今,竟要兄弟阋墙,兵戈相向?
崔祐长长一叹,声如窗外呜咽的寒风:“文秀此计,阴狠绝伦。
其一,霍兄勇冠三军,用兵沉稳老辣,是上驷之选,实为劲敌;
其二,他与将军手足情深,此战无论胜负,将军都将背负手足相残之千古骂名,或承受挚友凋零之锥心巨痛;
其三……”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扫过远处紧闭的院门——那是宣神谙母女的居所,“以‘剿匪’之名,行夺回宣娘子之实,占据大义名分,更可离间谷中人心,动摇根基。”
白毅叩击桌面的手指骤然悬停。
他倏然抬眸,眼底如寒潭深不见底,映着跳跃的炭火,却无半分暖意,唯有冰封万里的锐利与一丝几被重压碾碎的疲惫。
崔祐字字如淬毒冰锥,精准刺入他心口最脆弱之处。文秀……好一个一石数鸟的毒计!借霍翀之忠直,用自己与之情义,更以……神谙为引信,点燃这场兄弟相残之火!
“霍兄……”白毅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压抑的痛楚,“他……奉令而行,身不由己。”
他太了解霍翀。忠勇刻骨,军令于他便是天条铁律。文秀只需一句“白毅聚众为匪,劫掠官眷,祸乱一方”,便足以令霍翀披坚执锐,挥师而来。
“那便如何?战吗?降吗?”吴成喘着粗气,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瞪着白毅,“莫非伸长了脖颈,候着老霍的大刀片子砍下来?他麾下那群虎贲营的杀才,可不是纸糊的壁垒!”
“战?”崔祐苦笑摇头,指尖点在地图上山势最险峻处,“霍兄用兵,稳如磐石,步步为营。正面对垒,胜算几何?纵使惨胜,谷中这些方得安顿的老弱妇孺,又将托付何处?”他目光沉重地看向白毅,“将军,或可……遣心腹死士,冒险潜入霍兄营中,陈明真相?文秀构陷将军、强娶宣娘子之内幕……”
“难。”白毅缓缓摇头,眼神锐利如鹰,“文秀既敢遣他来,必有后手。定会严密封锁,隔绝内外,甚至……”他声音陡然一沉,杀机凛冽,“极可能已密控霍兄在宛城的家眷为质!贸然接触,非但打草惊蛇,反授文秀以柄,污我们行离间之事,陷霍兄亲眷于险境!”
他猛地起身,大步走到窗边,“哗啦”一声推开半扇木窗。
冰冷的雨丝裹挟着料峭春寒扑面而来,吹动额前几缕湿漉漉的黑发。他凝望着窗外被无边雨幕笼罩的山谷,那点点风雨中飘摇的微弱灯火,是他倾尽心血点燃的星火。
“传令!谷口及各隘口警戒加倍!依第三套壁垒之策,即刻部署!无我将令,任何人不得擅动刀兵,更不许对霍翀所部先行挑衅!违令者,军法从事!”
“诺!”崔祐与吴成凛然抱拳,肃杀之气瞬间充盈斗室。
雨,敲打着屋檐,声声入耳,彻夜未休。
宣神谙拥着薄衾,独坐窗边,亦是彻夜无眠。
雨滴敲打窗棂,如同她胸腔里那颗狂乱无措的心,急促地撞击着囚笼。谷中无形的紧张,如不断收紧的绳索,勒得她气息艰难。
议事堂彻夜不熄的灯火。
巡逻兵士沉重数倍的脚步。
妇孺们压得极低却掩不住惊惶的低语……
这一切,皆化作沉甸甸的巨石,层层压在她单薄的肩头。
当吴成家那总爱黏着她问东问西的小女娘吴瑕,红着眼圈,怯生生扯着她的衣袖问:“宣夫子,外面要打仗了么?我们……又要像以前那样逃难了么?阿母昨夜偷偷哭了……”
那一刻,宣神谙只觉心口如遭冰锥猛刺,痛彻骨髓。
是她!皆因她!
若非她,白毅不会与文秀彻底决裂,招致这倾巢之祸!栖霞谷这短暂却珍贵的安宁,那些淳朴面容上初绽的笑容,都将因她而化为齑粉!更甚者,竟要累及白毅与视若兄长的霍翀将军兵戈相向,手足相残!
“祸水”、“红颜祸水”……舅父府中那毒蛇般的流言,竟在她身上应验得如此彻底!
灭顶的负罪感与恐惧,如冰寒刺骨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
她不能再留!
不能再成为悬于白毅颈上的利刃!
不能再成为栖霞谷灾祸的源头!
此念一生,便如藤蔓疯长,缠绕心扉。她望向窗外无边冷雨,眼神自痛苦挣扎,渐凝成一片死寂的决绝。
天光将明未明,雨势稍敛,天地混沌如青灰砚台。
宣神谙换上一身近乎哀服的深青布裙,长发仅以简陋木簪草草挽起。她收拾了一个小小的青布包袱,内里只两件旧衣与那方叠得齐整、曾沾染他滚烫血迹的素白巾帕。
她最后环顾小屋——这里曾短暂盛放过她的自由与温暖。目光流连处,尽是无声的哀伤。
她轻轻拉开房门,如一缕无声的青烟,悄然融入门外湿冷的晨雾。
她凭着数月对谷中小径的了然,避开巡哨,朝着谷口疾行。冰冷的雨水很快浸透鬓发与单薄衣衫,寒意如细针刺骨,却远不及心中那万念俱灰的绝望来得蚀骨。
每一步踏在泥泞,都似踩在烧红的刀尖。
离开意味着重坠那窒息的命运漩涡,是她可能承受文秀雷霆之怒……
留下?留下的代价,是山谷倾覆,是白毅与霍翀手足相残!
就在她即将踏上谷口那片开阔瞭望坡地时,一个沉冷如铁、裹挟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与一丝……几乎被那怒火焚尽的恐慌的声音,自身后骤然响起:
“你要去哪儿?”
宣神谙身体骤然僵直,如被寒冰冻住。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
白毅立于几步之外。显是刚从谷口巡视归来,秋香色深衣大半浸透雨水,沉重地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如弓弦、蕴藏无穷爆发力的身躯轮廓。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发梢湿漉地贴在额角,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阴郁风暴。
而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正死死钉在她手中的包袱与这一身远行装束上,眼底翻涌着骇人的狂澜——震惊、难以置信、被深深刺伤的怒火,以及一种近乎灭顶的、被遗弃的痛楚!
雨水冰冷,无声坠落于他脚下泥泞。空气凝固如铁,唯余淅沥雨声与他们之间沉重到窒息的死寂。
宣神谙被他眼中毁天灭地的风暴慑住,下意识后退半步,指节死死攥紧包袱边缘,指甲深陷掌心,留下月牙白痕。她垂眸,不敢再视,声音带着浓重鼻音与绝望的颤抖:
“我……我离开。回……回南阳王那里去。如此……霍将军便无由进犯栖霞谷。你们……你们兄弟也不必……”
“荒谬!”
白毅猛地截断她话头,声如九天惊雷炸响,裹挟着无法压抑的滔天怒火与痛心疾首!他一步上前,高大的身影瞬间将她完全笼罩,冰冷的雨水气息混合着他身上凛冽如刀锋的气息,带着沉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宣神谙!你以为你离开,文秀那条豺狼便会放过栖霞谷?放过我白毅?!”
他逼视着她,眼神锐利如淬火寒刃,似要将她的灵魂剖开:
“文秀所求,是斩草除根!是我白毅项上人头!是彻底抹去栖霞谷这根眼中钉!你,宣神谙,不过是他师出有名之借口!一个可堂皇调遣霍兄、占尽道义高地来讨伐我的幌子!你可明白?!”
宣神谙被他吼得浑身剧颤,面白如纸,积蓄已久的泪水混着冷雨汹涌滚落。她懂!她焉能不懂!可是……
“若非因我……将军岂会与文秀结此死仇?栖霞谷焉会招此灭顶之灾?霍将军他……是将军手足啊!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
“看着什么?眼看我亲手杀死我敬若兄长的霍翀?还是看我死在他刀下?!”
白毅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悲愤。他猛地伸出双手,紧紧扣住宣神谙冰凉瘦削的双肩,力道之大令她痛蹙秀眉,却也迫使她不得不抬头,迎向那双燃烧着地狱业火、又深埋无尽痛楚的眼眸!
“宣神谙!你且听着!”
白毅一字一句,声如滚烫铁水浇铸寒冰,沉重、滚烫、不容置疑,狠狠砸入她心湖深处——
“你从来都不是累赘!从来都不是!”
他目光紧紧锁住她泪雨交加的容颜,眼中风暴激烈翻涌后,竟奇异地沉淀,化为深不见底、近乎绝望的温柔,以及……一种孤注一掷、欲焚尽前尘的炽热:
“柴房雨夜,是你予我第一口活命的热气!
栖霞谷中,是你让稚童初诵‘急就奇觚与众异’!
是你让流离失所、心如死灰的妇人重拾织机,寻得安稳!
是你……让这冰冷的乱世山谷,初具‘家’的暖意!你教他们识字明理,授他们织布绣花,导他们在这人如草芥的世道,守一颗向善之心!
宣神谙,你是栖霞谷的魂!是我白毅……”
他猛地顿住,喉结剧烈滚动,似用尽平生之力,方将那在灵魂深处煎熬无数日夜、几欲将他焚成灰烬的炽热情感,自肺腑最深处,带着血火烙印,嘶吼而出:
“是我白毅倾心所慕之人!是我九死不悔的心之所向!是我宁舍性命、弃轮回亦要守护之人!你若离去,才是真正剜了我的心!才是断栖霞谷的命脉!你可明白?!”
倾心所慕……心之所向……宁舍性命轮回亦要守护……
字字如挟万钧之力的天雷,狠狠劈在宣神谙灵台之上!将她所有自责、恐惧、绝望,瞬间炸得灰飞烟灭!
她难以置信地睁大那双蓄满泪水的眸子,泪水如决堤江河,混着冷雨,滚烫地灼烧脸颊。
她非无知无觉。他那深邃眼眸中时常掠过的珍重与怜惜,那无微不至、几欲捧她在掌心的呵护,那偶尔过于直白、令她心跳失序的言语……都曾在她心湖投下涟漪。可她从未敢深想,更不敢奢望!
他是乱世雄鹰,是庇护一方生灵的砥柱!
而她,不过一寄人篱下、被当作筹码交易的孤女,一个被他从花轿中“劫”来的“麻烦”!
她何德何能?配得上如此厚重、如此滚烫、几欲焚尽一切的情意?
“白将军……我……”
宣神谙声音哽咽破碎,巨大的震撼与汹涌的情感洪流冲击四肢百骸,令她浑身颤抖。
“唤我白毅!”
白毅斩钉截铁打断,扣着她肩膀的手指微微用力,眼神灼热固执,带着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在你面前,我不是什么将军!只是白毅!那个在柴房雨夜里,被你从鬼门关拉回的白毅!”
他看着怀中人儿梨花带雨、惊惶失措却又隐含一丝悸动的模样,心中怜惜与痛楚几欲将他撕裂。他强抑语气,带着更深的不容置疑的坚定:
“神谙,留下来吧。信我一次,也信你自己一次。文秀之刀,霍兄之兵,我自有法抵挡!但前提是,你在此!你在,我心方定!栖霞谷的魂方在!”
他松开一只手,带着微颤,轻轻抚上她冰冷濡湿的脸颊。指腹粗糙,带着常年握刀的厚茧,动作却笨拙温柔至极,小心翼翼拭去她脸上纵横的泪痕与雨水。
那滚烫的触感,带着电流般的悸动,瞬间击穿宣神谙最后一道心防。
留下来……信他……信……自己?
心湖深处那压抑许久、连她自己都不敢正视的情愫,如被投入炽热火种的干柴,轰然燃起燎原之势!那些为他担忧而揪心的瞬间,那些因他赞许眼神而雀跃的时刻,那些在他宽阔背影后感到安心的依赖……此刻皆有了唯一清晰的答案!
原来,不知不觉间,这个如磐石般守护她、予她新生与尊严的少年郎,早已在她心底最柔软处扎下深根。
她非累赘!她是他的倾心所慕!是他九死不悔的心之所向!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勇气,伴随着滚烫到几欲将她融化的情感,冲破所有矜持、顾虑与世俗枷锁。
宣神谙抬起泪眼朦胧的眸子,勇敢地、毫无保留地迎上白毅那双炽热得仿佛要将她灵魂点燃的目光。脸颊染上娇艳绯红,如初绽桃花,声音轻若蚊呐,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与磐石般的坚定:
“我相信你。白毅。”
她未直接回应那惊心动魄的“倾心所慕”,然那一声低唤,那盈满全然信赖与初绽情意的潋滟眸光,以及那句重逾千钧的“信你”,已然胜过世间最华丽的誓言!
白毅的心,在她唤出他名的瞬间,如被滚烫熔岩彻底淹没!那积压两世的遗憾、痛楚与求而不得,于此一刻得偿最圆满、最震撼的慰藉与回应!
他再难抑制,双臂猛地收紧,将浑身湿透、冰冷颤抖却仿佛蕴藏无限力量的宣神谙,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力道之大,似要将她揉进骨血,再不分离!
冰冷的雨水浸透两人衣衫,紧贴肌肤,却丝毫浇不灭彼此胸膛里那两颗疯狂鼓噪、滚烫跳动、频率渐趋合一的心脏!
宣神谙的身体在白毅怀中僵硬一瞬,随即似被抽走所有支撑,软软地、完全地依靠在他坚实如壁垒、温暖如春阳的怀抱里。属于他的、带着雨水清冽与独特男子气息的味道瞬间将她密不透风地包裹,如此陌生,却又如此令人心安魂定。
她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这一次,非是绝望的苦楚,而是失而复得般的巨大酸涩与……一种隐秘汹涌的、几欲将她淹没的巨大欢喜。
“我……不走了。”
她把脸深深埋进他湿透的衣襟,闷闷的声音带着浓重鼻音,却异常清晰坚定,如立誓言,“我要和你一起……同守此地。守住我们的栖霞谷。”
“好!”
白毅的下巴紧紧抵着她冰凉的发顶,声音沙哑却充满足以劈开一切阴霾的力量,“我们一起!神谙。”
雨犹在下,冰冷依旧。然相拥的两人,却似拥有了劈开乱世阴云、照亮整个春天的无上伟力。
良久,宣神谙轻轻推开白毅的怀抱。脸颊红晕未褪,如染朝霞,眼神却已恢复往日的清澈与洞悉世事的聪慧,唯那清澈湖面之下,荡漾着前所未有的潋滟波光与初绽的绵绵情意。
她抬眸望着白毅,目光沉静专注:
“霍将军之事……或许,并非全无转圜之机。”
白毅眼神骤然凝聚,如淬火星辰:
“你有何良策?”
他深知她的兰心蕙质,更确信此刻她与自己并肩而立的决心。
宣神谙拢了拢鬓边被雨水打湿、贴在颊侧的青丝,思路在巨大情感激荡后反异常清晰澄澈:
“霍将军奉令而来,忠义难两全,心中必也煎熬。强攻玉石俱焚,劝降隔靴搔痒,皆非上策。南阳王既以我为借口,又欲离间你与霍将军手足之情,我们……何不顺势而为,将计就计?”
她眼中闪过一丝智珠在握的锐利光芒:
“霍将军重情重义,刚直不阿,尤重事实真相。若其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与他所奉之‘令’、与文秀所言之‘匪’,截然不同呢?若他看到栖霞谷非是匪巢魔窟,而是这乱世难得的桃源净土;看到妇孺老幼安居乐业,稚童书声琅琅;看到我宣神谙非被劫掠囚禁,而是甘愿留下,甚至……”
她脸颊飞霞,声音低了几分,却字字清晰,“甚至……心有所属呢?”
白毅眼中精光暴射!如暗夜划破长空的闪电!瞬间洞悉她全部意图!
“引君入瓮!让他亲眼看!亲耳听!让文秀之谎言,不攻自破!”
“正是此意!”
宣神谙郑重点头,语气愈发沉稳,带着掌控全局的冷静,“但需谋定后动,环环相扣。既要让他看到真相,又不能让他察觉是刻意为之的陷阱,更不能让他身陷险境,反成文秀发难的借口。同时,尚需防备文秀必然埋下的后手,譬如……其安插在霍将军军中的耳目,或在关键时刻,以霍将军宛城家眷性命相胁之人!”
“请君入瓮,釜底抽薪!”
白毅抚掌,眼中燃起熊熊斗志,是对破局之策的激赏,更是对眼前人儿智谋的由衷钦服,“好一个‘计中计’!神谙,你真是天赐予我的无双智囊!”
他毫不掩饰眼中激赏与浓得化不开的爱慕。
“缸子!”
白毅扬声,音透雨幕。
一直远远守在坡下、恨不得缩进地缝的吴成,立时如离弦之箭冲上,脸上还带着撞破私密的讪讪笑意:“将军!宣娘子!有何吩咐?”方才那惊心动魄、情意汹涌的一幕他尽收眼底,正为自家将军得偿所愿而心花怒放。
“你性急声洪,正合此用!”
白毅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如狐的光芒,“即刻去谷口,寻个机会,务必当着霍兄派来窥探的斥候之面,破口大骂霍翀!”
“啊?骂老霍?”
吴成瞬间傻眼,蒲扇大手挠着后脑勺,一脸为难,“这……这忒不地道!老霍他待俺们……”
“令你骂便骂!这是军令!是计策!”
崔祐不知何时已悄然而至,他心思缜密,早已领会连环妙计,脸上露出由衷叹服之色,接口道:
“骂!骂得越凶越好!骂他忘恩负义!骂他不顾金兰之情!骂他甘作文秀鹰犬!骂得越难听激烈,越显我们内里慌乱愤怒!最好……”
崔祐眼中精光一闪,“再‘失手’伤及自家兄弟一二,做出内讧火并、人心离散的假象!”
“哦!俺明白了!唱戏!给文秀的狗腿子看!”
吴成恍然大悟,蒲扇大手猛拍胸脯,震得雨水四溅,“将军放心!骂人这活计俺老吴拿手!保管骂得那帮龟孙子回去添油加醋,说得俺们这里已乱作一锅粥!再‘伤’俩兄弟,小事一桩!俺下手有数,保管瞧着凶险,实则皮肉之苦!”他咧开大嘴,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之态。
“阿猿,”
白毅转向崔祐,眼神锐利如刀,“你心思缜密,另负一任。即刻挑选机灵可靠、面孔生疏、口齿伶俐的兄弟,假扮行商或逃难流民,设法混入黑石镇,甚至……接近霍兄军中军需官或其贴身亲兵!散播二讯:
其一,栖霞谷内因惧霍将军威名,人心惶惶,白毅与麾下大将吴成因战降之争当众翻脸,几至火并;
其二,”
白毅声音陡然压低,带着冰冷杀机,“暗中……极其隐秘地,将另一条消息‘不经意’泄露——文秀疑心霍翀念及旧情,迁延不进,已密令控制她在宛城家眷老小,名为‘护卫’,实为质押!逼迫霍翀必须速战速决、不惜代价攻破栖霞谷!否则……祸及亲族!
切记,此第二条,务必做得似从隐秘渠道意外泄露的惊天秘闻!要让它像野火一样,悄无声息地在霍翀军中蔓延!”
崔祐眼中精光暴闪,瞬间领悟其中精妙狠辣的攻心之术:
“将军高明!第一条,是火上浇油,令文秀耳目愈信我们内乱,不堪一击;第二条,方是真正的釜底抽薪!霍兄最重情义,尤重家人,若知文秀竟卑劣至此,以家眷性命相胁,心中必生滔天怒火与深刻芥蒂!此是诛心之策!属下即刻去办!”
他抱拳躬身,转身匆匆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步伐迅捷如风。
白毅将一切安排妥当,目光再次落回身旁的宣神谙身上。雨水打湿她的额发,几缕青丝贴在光洁鬓角,素净的深青布裙勾勒出纤细却坚韧的身姿。她安静地立在那里,眼神清澈坚定,如风雨飘摇乱世中一株宁折不弯的修竹,自有沉静力量。
他伸出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与珍重,轻轻握住了她依旧冰凉的手。
这一次,宣神谙未有丝毫退缩犹豫,反而微微收拢手指,回握住了他宽厚温暖、带着薄茧的手掌。指尖相触,传递着无声的信任与暖流,一种并肩而立、心意相通的力量在无声流淌。
“接下来,”
白毅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如蓄势待发的弓弦,“就看我们的了。神谙,准备好,让霍兄亲睹,他所以为的‘匪巢’,是何等模样!也让他看看……”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目光灼灼,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与深情,“我白毅倾尽所有、九死不悔也要守护的,到底是怎样的无双珍宝!”
宣神谙脸颊绯红,如染晚霞,迎着他炽热坚定的目光,用力颔首。心中再无彷徨恐惧,唯有与他并肩而立、同守这方来之不易的净土、守护他们共同未来的无匹决心。
暮春的雨,依旧缠绵,笼罩栖霞谷。然谷中那令人窒息的愁云惨雾,已悄然散去。
一张以情义为经、以真相为纬、精心编织的无形罗网,正悄然张开,静待那刚直猛虎,踏入这由手足之情与乱世桃源构筑的“陷阱”。
而两颗在冷雨疾风中彼此确认、紧紧相依的心,将成为这盘乱世棋局中,最坚定、亦最温暖的底色,足以照亮前路,劈开一切阴霾。
栖霞谷外,黑石镇。
霍翀端坐临时中军大帐,甲胄未解,面色沉郁如铁。案几上摊着栖霞谷地形图,烛火跳跃,映着他紧锁的眉头与紧绷的下颌。
三千霍家军精兵安营扎寨,肃杀之气弥漫小镇。然他心中,却无半分“剿匪”的昂扬,唯有巨石压心。
昨日派出的斥候陆续回禀,带来的消息却如浇沸油,令他心绪愈烦。
“报将军!栖霞谷口守卫森严,但是……其内部似有不稳之象!”一名斥候单膝跪地,语速极快,“属下亲见,谷中大将吴成,于谷口当众咆哮,怒骂……怒骂将军您……”
“骂本将什么?”
霍翀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斥候头垂得更低,声音发颤:“骂……骂将军忘恩负义,罔顾金兰之情,甘作……甘作文将军爪牙!言辞……极为不堪!随后,那吴成似与手下争执,竟……悍然出手,击伤两名劝阻部属!谷口一时哗然,人心浮动!”
霍翀握刀柄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吴成那莽夫……竟敢如此辱骂于他?还当众内讧?一股被兄弟背弃的怒火直冲顶门,旋即又被更深疑虑压下。
白毅治军严谨,岂容手下如此放肆?是谷中当真人心离散,还是……另有玄机?
未及细思,另一名负责探查镇中消息的探子匆匆入帐,神色带着隐秘惊惶。
“将军!属下于镇中酒肆探得……骇人传闻!”
探子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如耳语,“传言……王爷因忧将军顾念旧情,迁延不进,已……密令宛城守军,将……老夫人、夫人、女公子与小公子,‘请’入府中‘护卫’!言下之意……若……将军不能速破栖霞谷,恐……家眷安危难测啊!”
“竟有此事?!”
霍翀霍然起身,案几被他带得猛然一晃,烛火剧跳!他双目圆睁,血丝瞬间布满眼白,一股冰冷寒意夹杂着滔天怒火,自脚底直冲头顶!
文秀!好一个文秀!竟敢以他老母妻儿为质!
那斥候带回的谷中内乱消息,与这阴毒至极的胁迫……难道俱为真?白毅当真……?
巨大的愤怒与锥心的失望如两只巨手撕扯着他的心。他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坚硬的木案发出呻吟!帐内死寂,唯余他粗重的喘息与烛火噼啪。
“传令!”
霍翀的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带着冰冷的杀意,“明日卯时,拔营!前锋营轻装简从,随本将亲探栖霞谷东侧‘落鹰涧’!本将要亲眼看看,那白毅的‘匪巢’,究竟是何模样!”
他倒要看看,是何等情状令昔日兄弟反目,令文秀如此忌惮,不惜使出如此下作手段!
若白毅当真已沦为祸乱之寇……霍翀眼中闪过沉痛的厉色,那便……恩断义绝!
栖霞谷东,落鹰涧。时近正午。
涧如其名,两侧峭壁如刀劈斧削,高耸入云,唯余一线天光。涧底乱石嶙峋,湍急溪流奔涌,水声轰鸣。昨夜急雨,涧内雾气氤氲,湿滑难行。
霍翀一身轻甲,仅带二十余名最精锐亲兵,如敏捷猎豹,沿陡峭湿滑的涧壁小心下行。他面色冷硬,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周遭。
涧内异常安静,唯余水声鸟鸣。太过安静了。他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
就在他们行至涧底最狭窄处,需涉水而过时,异变陡生!
“咻——!”“咻咻咻——!”
尖锐的破空之声骤然撕裂涧底宁静!数支箭矢如毒蛇出洞,并非射向要害,而是精准无比地钉在他们身前身后的湿滑巨石之上!三棱铜镞深嵌入石,尾羽震颤不休!
与此同时,两侧陡峭崖壁上,数十条矫健身影如猿猴般迅捷滑下,手中皆持强弩,冰冷箭镞在幽暗光线下闪烁寒芒,牢牢锁定他们这二十余人!
“有埋伏!”
亲兵们惊怒交加,瞬间拔刀出鞘,将霍翀护在中心,背靠背结阵,紧张环视。
霍翀瞳孔骤缩,手已按在刀柄之上,浑身肌肉紧绷,凛冽杀意勃然而发!果然有诈!
然预想中的喊杀声并未响起。那些滑下的身影落地后,并未立刻攻击,反而迅速散开占据有利地形,手中强弩稳稳指着他们,形成合围之势,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克制?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无比、带着几分戏谑与激动的大嗓门如炸雷般在涧中响起:
“哈哈哈!霍阿兄!别来无恙!你这探路探得,可让兄弟们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