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珠碎三国 > 第4章
孔芝败走后的第七天,砚洲迎来了一场罕见的暴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新搭的草棚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有人在外面敲鼓。沈砚坐在棚里,借着油灯的光,正对着祖父留下的梵文残卷发愁。残卷上的符号一半是梵文,一半是俚人独有的“贝纹”——那是用贝壳在树皮上刻划的图案,只有部落里的“巫祝”能看懂。
“还没解开?”母亲端着一碗热姜汤走进来,碗沿冒着白气。她刚从山寮回来,带回了瑶寨送来的草药和盐巴,脸上还沾着泥点。
沈砚摇摇头,指着残卷上的一行符号:“这‘珠母海’三个字,对应着三个贝纹,像是方位,又像是潮汐表。祖父说那里的珍珠能‘照夜如昼’,可连最老的俚人船户都没听过这个名字。”
母亲凑近看了看,指尖轻轻划过贝纹:“这纹路像极了‘老鱼翁’临终前画的海图。他说年轻时在南海深处见过一座岛,岛上的沙子是白的,海水里浮着像月亮一样的光。”
老鱼翁是十年前去世的俚人巫祝,据说年轻时驾着独木舟,顺着黑潮漂到过极远的地方。沈砚小时候听他讲过“会飞的鱼”“长角的海蛇”,当时只当是故事,现在想来,或许藏着真事。
“阿母,”沈砚忽然抬头,“瑶寨的人说,孔芝在西津码头干什么?”
“还能干嘛,”母亲吹了吹姜汤,“派人往荆州送信,大概是求刘表派兵。还抓了码头所有的船匠,逼着他们赶造新船,听说要造十艘‘斗舰’,比楼船还厉害。”
沈砚的眉头皱得更紧。刘表据有荆州,带甲十万,若是真派援军来,砚洲这点人,就算熟悉潮汐,也挡不住正规军的铁蹄。他放下残卷,走到棚外。暴雨把江面搅成了浑黄色,远处的西津码头隐约有灯火晃动,像潜伏在暗处的兽眼。
“子墨哥!”阿蛮披着蓑衣跑过来,手里攥着个湿漉漉的布袋,“王伯在楼船残骸里摸到个好东西!”
布袋里滚出一颗鸽子蛋大的珍珠,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粉光。珍珠表面有一道裂痕,显然是被炮火震碎的,但依旧能看出质地极佳——这是孔芝的郡兵从哪里搜刮来的?
“楼船的货舱里还有好多木箱,都被水泡烂了,”阿蛮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王伯说,这珍珠看着像‘合浦珠’,但比合浦珠更亮。”
合浦珠,产于北海合浦郡,是贡品,一颗上好的珠子能换十匹丝绸。孔芝私藏这么多珍珠,显然没打算上交朝廷。沈砚摩挲着珍珠上的裂痕,忽然想起残卷里“珠母海”三个字——难道孔芝早就知道那片海域的存在?
“阿蛮,去把所有船户叫来,”沈砚转身往棚里走,“我要问他们件事。”
半个时辰后,七个最有经验的俚人船户挤在棚里,脚边的水汇成了小股溪流。他们都是些皮肤黝黑、手掌粗糙的汉子,腰间挂着鱼骨制成的护身符,那是俚人“舟神”的信物。
“你们有没有见过这种珍珠?”沈砚举起那颗合浦珠。
船户们传阅着珍珠,其中一个叫“老桨”的老汉突然“咦”了一声:“这珠纹里有‘旋流’!我三年前在‘黑水沟’见过类似的,当时以为是石头,没捡。”
“黑水沟?”沈砚追问。
老桨用手指在地上画了个圈:“从砚洲往东南,走三天三夜,有片海水是黑的,底下全是漩涡,船进去就出不来。但沟边的浅滩上,能捡到这种带旋纹的珠子,只是没这么大。”
沈砚心里一动。祖父残卷上的贝纹,画的正是漩涡和月牙——或许“珠母海”不在远海,就在黑水沟附近?他看向母亲,母亲也正看着他,眼里有同样的猜测。
“我要去看看。”沈砚说。
棚里顿时安静下来。老桨急了:“那地方是‘舟神’的肚子,进去就回不来!孔芝的人还在码头盯着,这时候出海就是送死!”
“不去,才是等死。”沈砚握紧那颗珍珠,冰凉的触感让他脑子更清醒,“孔芝要的是珍珠,是能换兵甲的财富。如果我们能找到珠母海,就能和扶南、林邑的商人交易,换铁、换药、换他们的象兵——刘表再强,也管不到南海之外。”
母亲沉默了片刻,突然站起身:“我跟你去。狸山寮的‘分水桨’在我手里,能辨水流。”
分水桨是俚人巫祝传下来的信物,桨柄上刻着二十八宿的方位,据说能在浓雾里找到航向。母亲年轻时跟着老鱼翁学过观星,是砚洲最懂航海的人。
没人再反对。老桨拍着胸脯:“我带三个船户,驾最快的那艘鸟船,熟悉黑水沟的暗流。”
王伯也拄着拐杖进来了,手里捧着个布包:“这是连夜打出来的铁箭头,淬了毒。还有这个——”他打开布包,里面是个用铜片和木头做的玩意儿,“张老夫子说,这叫‘司南’,中原人用来辨方向的,他照着书做的,不知道管用不。”
铜制的勺子在光滑的底盘上转动,最终稳稳地指向南方。沈砚拿起司南,指尖触到冰凉的铜面,突然觉得心里踏实了些。
第二天清晨,暴雨停了。七艘鸟船趁着晨雾,悄悄驶出鹰嘴岩。沈砚和母亲、老桨乘的那艘船走在最前面,船头挂着分水桨,像一面小小的旗帜。
驶出砚洲水域后,海水渐渐从浑浊的黄变成了碧青,再往东南走,竟成了深不见底的黑。阳光照下来,只能穿透表层的水,底下像是藏着无数秘密。
“这就是黑水沟了。”老桨指着船舷边的水,那里的水流打着旋,发出“呜呜”的声响,“桨要反着划,跟着漩涡的节奏走,不然会被卷进去。”
鸟船像一片叶子,在黑水沟边缘穿梭。沈砚站在船头,举着司南,看着珍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的碎光——不知为何,他觉得这光芒和残卷上的贝纹隐隐呼应。
正午时分,船穿过一片暗礁区,眼前的景象突然变了。
黑沉沉的海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浅滩,水清澈得能看见底下的白沙。更奇的是,水底有无数光点在闪烁,像散落的星星。老桨惊呼一声:“是珠母贝!好多珠母贝!”
船户们跳进水里,很快就捞上来十几个巨大的贝壳。打开一看,每个贝壳里都躺着几颗珍珠,最大的有鸡蛋那么大,在阳光下泛着七彩的光,真的“照夜如昼”。
“找到了……真的找到了珠母海!”阿蛮举着一颗珍珠,兴奋地大喊。
沈砚却盯着浅滩尽头的一座小岛。岛上长着茂密的红树林,树干上隐约能看到刻痕——不是自然形成的,像是人为凿刻的符号。他跳下水,往岛上走,海水没过膝盖,冰凉的触感里夹杂着细小的珍珠,硌得脚底板发痒。
树干上的符号,正是祖父残卷上的贝纹!
沈砚摸着那些刻痕,突然明白过来。祖父不是在记录航线,是在守护这里——珠母海的珍珠太珍贵,一旦被中原诸侯知道,这里会变成比砚洲更残酷的战场。
“快!把珍珠装船,我们走!”沈砚转身往回跑,“最多带五十颗,够换铁和药就行!”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见远处传来号角声。抬头一看,三艘挂着“孔”字旗的快船,正冲破晨雾,往珠母海这边驶来!
“是孔芝的人!他们怎么会来?”阿蛮脸色煞白。
老桨咬着牙:“肯定是我们出海时被盯上了!这些中原人的鼻子比鲨鱼还灵!”
母亲举起分水桨,声音异常冷静:“沈砚,你带一半人,驾最快的船回砚洲,把珍珠藏好,让王伯他们早做准备。我和老桨带剩下的人,把他们引到黑水沟深处。”
“不行!”沈砚抓住母亲的手,“要走一起走!”
“傻孩子,”母亲拍了拍他的脸,像小时候一样,“珠母海是我们的活路,不能让他们占了。记住,潮水退时,黑水沟的礁石会露出来,那是他们的死路。”
她不等沈砚再说,转身跳上一艘鸟船,挥刀砍断缆绳:“老桨,唱‘逐浪歌’!”
苍凉的歌声响起,三艘鸟船载着少量珍珠,故意朝着黑水沟深处驶去。孔芝的快船果然追了上去,船头的李都伯举着刀,大喊着:“抓活的!珍珠都在他们船上!”
沈砚看着母亲的船影消失在黑水沟的漩涡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知道母亲的意思——珠母海的秘密绝不能落在孔芝手里,哪怕付出代价。
“走!回砚洲!”沈砚咬着牙,指挥剩下的船往回驶。
归程的路格外漫长。沈砚站在船头,手里攥着那颗从珠母海带来的最大珍珠,感觉它像一块烙铁。他想起母亲说的“潮水有涨有落,刀要握在自己手里”,突然明白,光守住砚洲是不够的,要守住珠母海,守住这条航线,甚至……要让这片海,成为砚洲的屏障。
船快到砚洲时,远远看见西津码头方向升起了狼烟——那是孔芝的船队出动了,这次的船比上次更多,黑压压的一片,像乌云压境。
沈砚深吸一口气,把珍珠塞进怀里。他知道,母亲和老桨他们,大概率是没回来。但珠母海的碎光,已经照进了他心里。
他要做的,不只是守住一片岛,而是要在这片海,为汉人和俚人,拼出一条能自己做主的活路。
草棚里的梵文残卷还在等他解读,但沈砚此刻心里已经有了新的地图——那是用珠母海的碎光、黑水沟的漩涡、母亲的银饰反光,还有无数未说出口的牵挂,共同绘制的航线。
孔芝的船队越来越近,沈砚举起分水桨,对着身后的船户们喊道:“唱送潮歌!让他们看看,谁才是这片海的主人!”
苍凉的歌声再次响起,和着海浪声,在砚洲的上空回荡。这一次,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