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芝的怒火,比砚洲红树林的余烬烧得更烈。
第二天正午,西津码头的江面上,密密麻麻泊满了船只。不再是前晚那几艘仓促调集的快船,而是真正的“楼船”——三层高的巨舰,船头装着青铜撞角,船舷插满了“孔”字旗,甲板上的郡兵披坚执锐,甲胄在日头下闪着刺眼的光。
沈砚趴在鹰嘴岩最高的礁石上,用祖父留下的铜制望远镜(据说是西域商人换来的稀罕物)往江上游望。镜片里,一个穿着银甲的身影正站在主舰的望台上,背着手骂骂咧咧——那是孔芝,亲自来了。
“至少三百甲士,”沈砚放下望远镜,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还有四艘楼船,船尾架着投石机。”
他身后的王伯倒吸一口凉气,拐杖“笃”地戳在礁石上:“投石机?那玩意儿能把磨盘大的石头扔到砚洲中心,咱们这点草屋,经得住几下砸?”
阿蛮攥着硬木枪,枪杆被他捏出了汗:“要不……咱们往山里撤?瑶寨那边有溶洞,能藏人。”
“撤?”沈砚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人群。不到两百人,一半是俚人船户,一半是流民,还有十几个像张老夫子这样的文弱书生。他们昨晚在火场边搭了临时草棚,此刻正有人在修补鸟船,有人在晒鱼干,连最胆小的渔婆,都在往陶罐里装石子——那是她们能想到的“武器”。
“往哪撤?”沈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劲,“山里有孔芝的骑兵追,海上有楼船堵,退一步,就是死路。”
他顿了顿,看向母亲。母亲正蹲在礁石下,和几个俚人长老用贝壳在沙地上画图——那是砚洲周围的暗礁分布图,哪里水深,哪里退潮会露浅滩,只有世代在这一带打鱼的俚人才清楚。
“阿母,‘鬼见愁’那边的水流,今天是什么时辰转急?”沈砚问。
母亲抬头,指了指日头:“未时三刻,潮水倒灌,那里的漩涡能吞掉半艘楼船。”
“鬼见愁”是砚洲东北方的一片暗礁区,水下礁石犬牙交错,退潮时露出的尖石像恶鬼的獠牙,涨潮时水流湍急,连最熟路的俚人船户都要绕着走。
沈砚的目光落在那四艘楼船上。楼船威力大,但笨重,吃水深,最怕浅滩和暗礁。孔芝的人不熟水性,更不懂砚洲的潮汐——这是他们唯一的胜算。
“王伯,”沈砚转身,“让会打铁的,把所有废铁熔了,打成巴掌大的铁片,边缘磨锋利,越多越好。”
“阿蛮,带十个水性最好的船户,去‘鬼见愁’布浮标——用烂木头绑着稻草,做个假航标,让他们以为那里能通航。”
“长老们,”他看向母亲和几位俚人老者,“请你们教大家唱‘送潮歌’,按调子划桨,我要七艘鸟船,在未时前藏进‘月牙湾’。”
“送潮歌”是俚人船户在潮汐变化时唱的号子,调子起伏对应着水流缓急,外人听着像乱喊,实则暗藏划桨的节奏。月牙湾在砚洲西侧,是个凹进去的浅滩,涨潮时能藏船,退潮就成了泥沼。
张老夫子拄着沈砚给他削的木杖,走到沈砚身边,看着他在沙地上画的草图——那是个诱敌深入的陷阱:用假航标引楼船进“鬼见愁”,趁水流转急时,用鸟船偷袭,再用特制的“武器”对付甲板上的甲士。
“你这铁片,是要当暗器?”老夫子问,声音里少了几分之前的抵触,多了些好奇。
“不是暗器,是‘火鸦’的翅膀。”沈砚拿起一块刚熔好的铁片,边缘闪着寒光,“王伯,再找些桐油,和硫磺混在一起,装在陶罐里。”
张老夫子恍然大悟:“你要火攻?”
“他们用石头砸我们的草屋,我们就用火烧他们的楼船。”沈砚的指尖划过铁片,“楼船的帆是麻布的,见火就着。”
老夫子看着沈砚年轻的脸,晨光里,那双眼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有了前几天的隐忍,只有一种近乎决绝的亮。他忽然想起《孙子兵法》里的话:“兵者,诡道也。”这个汉越混血的少年,没读过中原兵书,却无师自通了用兵的精髓。
未时刚到,孔芝的楼船动了。
四艘楼船排成纵队,像四座移动的小山,朝着砚洲压过来。主舰上的投石机率先发难,一块磨盘大的石头呼啸着飞过江面,砸在砚洲中部的空地上,炸起漫天泥沙,草棚瞬间被掀翻了两个。
“哈哈哈!小蛮子们,识相的就投降!”孔芝站在望台上狂笑,声音顺着风传过来,“本太守说了,降者不杀,还能赏你们一顿饱饭!”
砚洲上的人都躲在礁石后,没人应声。沈砚按着母亲的肩膀,示意她别急。他在等,等未时三刻的到来。
楼船越来越近,果然朝着“鬼见愁”方向的假航标驶去。最前面的一艘楼船刚驶过假航标,突然“哐当”一声巨响,船身猛地一歪——船底撞上了暗礁!
“不好!触礁了!”楼船上的兵卒惊呼起来。
就在这时,日头爬到正南,砚洲周围的水流突然变了方向,东北方的水面开始翻涌,白色的浪花卷着漩涡,“鬼见愁”的暗礁区像活了过来。那艘触礁的楼船被漩涡一扯,船身倾斜得更厉害,甲板上的甲士东倒西歪,有的甚至直接被甩进水里。
“就是现在!”沈砚低吼一声。
礁石后突然响起苍凉的“送潮歌”,七艘鸟船从月牙湾里冲了出来,船头站着的俚人船户,手里都握着绑着硫磺陶罐的长杆。鸟船小巧灵活,像游鱼一样穿梭在楼船之间,避开投石机扔出的石头。
“点火!”
陶罐被点燃,冒着黑烟,被长杆推向楼船的帆布。桐油遇火即燃,火苗“腾”地窜起,很快就舔上了干燥的麻布帆。风助火势,转眼间,两艘楼船就成了火船,浓烟滚滚,遮住了半个天空。
甲板上的郡兵慌了神,有的扑火,有的跳船,有的举刀乱砍,却连鸟船的影子都打不着——鸟船划得极快,唱着“送潮歌”的船户们,踩着水流的节奏,总能在楼船撞过来前躲开。
“扔铁片!”沈砚又喊。
礁石后的流民和俚人,抓起早就准备好的锋利铁片,朝着楼船上的兵卒扔去。铁片在阳光下闪着光,像一群飞旋的乌鸦,虽然杀伤力不大,却专往人脸上、眼睛里招呼。一个郡兵刚举起盾牌,就被铁片划破了手腕,环首刀“哐当”落地。
孔芝站在主舰上,看着眼前的混乱,气得暴跳如雷:“废物!都给我稳住!放箭!射死那些小蛮子!”
楼船上的弓箭手开始射箭,但鸟船速度太快,又在颠簸的水面上,箭大多射空了。偶尔有几支射中鸟船,也被船身的藤甲挡了下来——那是俚人用浸过桐油的老藤编的,能防住普通箭矢。
未时三刻刚过,“鬼见愁”的水流越来越急。那艘触礁的楼船终于撑不住了,“咔嚓”一声,船身从中断裂,惨叫声、呼救声混着木头碎裂的声音,在江面上回荡。
另外三艘楼船也慌了神,想掉头撤退,却被湍急的水流带着,不由自主地往暗礁区漂。其中一艘躲闪不及,撞在另一艘的船尾上,两艘船缠在一起,动弹不得。
“撤!快撤!”孔芝终于怕了,他看着着火的楼船,看着断裂的船骸,看着那些在浪里穿梭、唱着古怪歌谣的鸟船,第一次觉得,这片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南蛮水域,竟如此可怕。
主舰升起了撤退的旗号,剩下的两艘楼船拼尽全力,才挣脱水流的拉扯,狼狈地往上游逃去,连落水的兵卒都顾不上救。
鸟船上的“送潮歌”停了。俚人船户们站在船头,看着远去的楼船背影,突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阿蛮脱了上衣,露出被火燎焦的胳膊,朝着孔芝逃走的方向用力啐了一口。
沈砚站在礁石上,望着江面上漂浮的船板和尸体,没有笑。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胜利。孔芝逃回西津码头,还会再回来,下次可能会带更多的船,甚至请荆州的援军。
母亲走到他身边,递给她一块烤好的鱼干。“今天,你像个真正的俚人首领。”母亲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也像你父亲,有汉人读书人的脑子。”
沈砚咬了口鱼干,味道有点苦。他看向那些在收拾战场的人们:王伯正指挥流民打捞漂浮的木板,准备加固防御;张老夫子蹲在一个受伤的郡兵身边,用他带来的金疮药给兵卒包扎;俚人妇女们在沙滩上支起大锅,煮着从楼船上捞来的米——那是孔芝给兵卒准备的军粮。
汉人和俚人,流民和船户,几天前还互相提防,如今却在同一个锅里吃饭,为同一场胜利欢呼。
“阿母,”沈砚忽然说,“祖父留下的那卷残卷,我想试着翻译出来。”
母亲愣了愣:“你不是说,那条航线不能让外人知道吗?”
“不是为了航线,”沈砚望着远处的海平面,那里的水是深蓝色的,比中原的江河更辽阔,“是想知道,海那边的人,是怎么过日子的。他们有没有汉人的争斗,有没有俚人的仇杀,有没有……不用靠打仗也能活下去的法子。”
江面上的烟渐渐散了,夕阳把水面染成了金红色。远处的西津码头,隐约还有炊烟升起,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暗处舔舐伤口。
砚洲的篝火点起来了,这一次,没有恐惧,只有跳动的希望。沈砚坐在篝火边,借着光,摊开了那卷用梵文和越族符号写的残卷。指尖划过那些古老的字符,他仿佛听见了祖父的声音,听见了海浪拍打陌生海岸的声响。
他知道,真正的仗,才刚刚开始。但这一次,他不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