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珠碎三国 > 第2章
三更的梆子声刚过,鹰嘴岩的风就变了味。
沈砚蹲在岩顶的老榕树上,借着月光数着江面上的黑影——那是李都伯派来的快船,一共五艘,每艘载着十几个兵卒,船头的铁矛在月下闪着冷光。他们没直接靠岸,而是在砚洲外围的浅滩抛了锚,像一群窥伺猎物的狼,等着潮水再退些,好从红树林的缝隙里摸进来。
“子墨哥,山寮的人到了。”阿蛮从岩下爬上来,手里攥着根浸了桐油的火把,火苗被风吹得歪歪扭扭。他身后跟着十几个俚人汉子,都赤着上身,腰间缠满了藤甲,手里握着削尖的硬木枪,枪头涂着黑漆漆的东西——那是用箭毒木的汁液混着桐油熬的,见血就能让壮汉瘫软半个时辰。
沈砚往云雾山的方向望了一眼,那里隐约有火光在跳动,不是灯笼的暖光,是火把的烈光。他心里一紧,正要问,阿蛮已经喘着气说:“是你娘!她说孔芝的人真往山里去了,老族长让她带三十个青壮先来接应,剩下的人带着妇孺往更深的瑶寨转移。”
话音未落,江面上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李都伯的快船动了,大概是耐不住性子,想趁月黑风高冲滩。最前面那艘船刚扎进红树林,就听见“咔嚓”几声脆响,接着是兵卒的惨叫——那是沈砚他们白天布置的“刺马桩”,用碗口粗的硬木削尖,斜插进泥里,上面盖着枯枝败叶,专扎船底。
“蠢货!”榕树下传来老木匠王伯的骂声,他正拄着拐杖,指挥几个流民往草堆里撒硫磺,“这点小把戏都看不破,还敢来砚洲撒野!”
沈砚没笑。他知道,刺马桩只能挡一时。李都伯带的郡兵,虽然大多是些抓来的壮丁,但毕竟有铁甲和环首刀,真硬碰硬,砚洲这点人撑不了半个时辰。他真正的指望,是母亲带来的那三十个俚人青壮,和藏在鹰嘴岩暗湾里的七艘鸟船。
“阿蛮,带你的人去西滩,把竹钉撒在退潮的泥地上,记住,要顺着水流的方向埋,露个尖就行。”沈砚从树上跳下来,骨刀在手里转了个圈,“王伯,硫磺堆等他们进了林子再点,烟要大,别烧着自己人。”
他刚安排完,就听见东边传来马蹄声。不是江上来的,是从陆地方向——李都伯居然分了兵,派了一队骑兵绕到砚洲西侧的浅滩渡口,想前后夹击。
“狗娘养的中原人!”一个俚人汉子低吼着,攥紧了硬木枪。他是被李都伯砍死的船户的弟弟,胳膊上还缠着渗血的布条。
沈砚按住他的肩膀,指腹摸到他肌肉的震颤。“别急,”他的声音很稳,“骑兵在泥滩上跑不快,他们的马蹄铁会陷进烂泥里。你们躲在红树后面,等他们下马拔钉的时候,吹箭瞄准马眼。”
俚人汉子愣了愣:“吹箭?那玩意儿杀人不够快……”
“我们不要杀人,要让他们乱。”沈砚看向西边的月亮,已经爬到中天,潮水退得差不多了,滩涂露出大片灰黑色的泥,像一张等着吞噬的嘴,“乱了,他们就会以为,砚洲到处都是人。”
他转身往译经坊的方向跑。那里还有个麻烦——张老夫子。
译经坊的断壁残垣在月下像个巨大的骨架。张老夫子果然还在,正蹲在坍塌的墙根下,用袖子擦着那些被烟熏黑的竹简。他是个从汝南逃来的老儒,一辈子没离开过书本,沈砚小时候跟着他学过《论语》,知道他把那些竹简看得比命还重。
“夫子,快走!”沈砚拽起他的胳膊。
张老夫子甩开他的手,胡子气得发抖:“这些都是郑康成先生的注本!烧了译经坊,还要毁了圣贤书吗?我死也要守着!”
沈砚没工夫跟他辩。他瞥见远处的林子里有火光晃动,是李都伯的人摸进来了。他干脆弯腰抱起张老夫子,往译经坊后墙跑。老夫子在他怀里挣扎,嘴里还念叨着“礼崩乐坏,蛮夷横行”,沈砚充耳不闻,只觉得怀里的老人轻得像捆干柴。
刚翻过后墙,就听见前院传来“哐当”一声——是郡兵踢翻了香炉。接着是李都伯的骂声:“人呢?都死光了?搜!给我仔细搜!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些南蛮找出来!”
沈砚把张老夫子塞进一个早就挖好的土洞,上面盖着柴草,只留个透气的小孔。“夫子,您听着,”他压低声音,“不是所有中原人都像孔芝,也不是所有俚人都是蛮夷。等天亮了,我再送您去瑶寨,那里有您要的清静。”
张老夫子张了张嘴,最终没说话,只是浑浊的眼睛里,映着远处跳动的火光。
沈砚钻出柴草堆时,西边的滩涂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李都伯的骑兵果然陷进了泥滩,马蹄被竹钉扎得鲜血淋漓,惊马扬起前蹄,把兵卒甩进烂泥里。俚人的吹箭像毒蜂一样从红树后射出,没淬毒的箭头打在铁甲上“叮叮”响,却精准地射向马眼、人喉——那些常年在山林里打猎的俚人,眼神比鹰还准。
“放烟!”沈砚朝着王伯的方向喊。
刹那间,东边的红树林里腾起一股黄烟,硫磺混着湿柴草的浓烟,被风一吹,正好往李都伯的人堆里灌。郡兵们呛得直咳嗽,手里的刀都握不稳,有人慌不择路,一头撞进红树的气根里,被绊倒在地。
沈砚趁机摸进林子,骨刀出鞘,刀刃划破一个郡兵的后颈。那兵卒哼都没哼就倒了,温热的血溅在沈砚脸上,他舔了舔唇角的血腥味,像母亲教他的那样,借着树影往后退——俚人打猎时,从不在同一个地方停留两次。
他刚退到一棵老红树下,就听见身后有风声。沈砚猛地转身,骨刀格开劈来的环首刀,火星在两人之间炸开。对面是个满脸横肉的郡兵伍长,嘴里骂着“南蛮杂种”,手里的刀劈得又快又狠。
沈砚的力气不如他,但他比伍长更熟悉这片林子。他故意往低矮的气根丛里退,伍长追得急,脚下一绊,沈砚趁机矮身,骨刀从他肋下捅进去,直没至柄。
伍长的眼睛瞪得滚圆,倒下去时,沈砚看见他怀里掉出个布包,里面是几块发霉的饼——大概是给他家里人留的。沈砚的手顿了顿,随即把布包塞进怀里,转身往江滩跑。
江面上的快船已经靠岸,李都伯带着剩下的人冲上岸,嘴里嘶吼着:“放箭!给我往林子里放箭!烧死这群蛮子!”
火箭带着火光射进红树林,干燥的枯枝立刻燃了起来。火借风势,很快就舔上了树冠,浓烟滚滚,把月亮都遮了。
“子墨哥!火太大了!”阿蛮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的胳膊被流箭划伤了,鲜血染红了半边袖子。
沈砚往火场外望,心里一沉。火势蔓延得太快,再不走,所有人都要被烧死在林子里。可李都伯的人就堵在滩涂口,硬冲就是送死。
就在这时,南边的江面上突然响起一阵奇怪的哨声,像夜枭叫,又像浪拍礁石。沈砚心里一动——那是狸山寮的“集结哨”!
他扒开燃烧的树枝往南看,只见七艘鸟船像黑色的箭,从暗湾里冲了出来,船头站着的正是母亲!她没穿俚人的筒裙,而是一身劲装,手里握着柄铜戈,月光照在她鬓角的银饰上,闪着冷光。
“是阿母!”阿蛮喊出声。
鸟船上的俚人船户没射箭,而是往江面上撒了些东西——是晒干的桐油木片,遇火就燃。李都伯停在江滩的快船瞬间被火海围住,船上的兵卒跳江逃生,却被鸟船上的鱼叉射中,惨叫着沉进水里。
“腹背受敌!撤!快撤!”李都伯的声音里终于有了慌。他看着林子里的火越来越大,南边又杀来生力军,知道再耗下去就是死路一条,挥刀砍倒两个挡路的兵卒,带头往西边的渡口跑。
郡兵们像没头的苍蝇,跟着他往滩涂冲,不少人踩中竹钉,惨叫着倒下。沈砚没追,他转身冲进火场,去救还困在里面的人。
火灭时,天已经蒙蒙亮了。砚洲的红树林烧黑了大半,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和血腥味。沈砚坐在滩涂上,看着母亲用俚人的草药给阿蛮包扎伤口,看着王伯指挥流民清理战场,看着张老夫子从土洞里爬出来,默默地捡起那些没被烧尽的竹简。
“孔芝不会善罢甘休的。”母亲走过来,递给沈砚一块烤熟的鱼肉。她的脸上沾着烟灰,眼神却很亮,“他在西津码头还有三百人,明天可能就会亲自带兵来。”
沈砚咬了口鱼肉,鱼肉有点焦,带着烟火气。“那就让他来。”他望着远处云雾山的方向,那里已经没了火光,大概妇孺们已经安全抵达瑶寨,“砚洲是我们的家,狸山寮也是。他要抢,我们就跟他耗。”
母亲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像小时候那样。她的掌心有很多老茧,那是常年采药、编藤甲磨出来的。“你祖父留下的那卷东西,还在吗?”
沈砚点头。他昨晚趁乱回了趟译经坊,把墙缝里的梵文残卷取了出来,藏在贴身的布袋里。那些弯弯曲曲的符号,此刻贴着他的胸口,像一颗滚烫的种子。
“你祖父说,海的那边有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规矩。”母亲望着江心的残月,“或许,我们不用学中原人的样子,也能活下去。”
沈砚没说话,只是握紧了手里的骨刀。刀身上的浪花纹,在晨光里泛着微光。他知道,从李都伯的船靠岸那一刻起,他就再也回不去那个只懂校勘竹简、调解纠纷的沈郎君了。
潮水又涨了,漫过昨晚的血迹,把新的泥沙带上滩涂。远处的西津码头,隐约传来号角声——那是孔芝在召集兵马。
砚洲的宁静,碎了。但那些从火里站起来的人,汉人的、俚人的、流民、船户,正默默地拿起武器,像红树林的气根一样,在这片被血浸染的土地上,扎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