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元年,秋。
南海郡的潮水带着咸腥气,漫过砚洲北岸的红树林。沈砚蹲在滩涂上,指尖划过一块被浪冲上岸的船板,上面还留着半道烧焦的痕迹——那是三天前,孔芝的郡兵纵火烧掉西津码头时留下的。
“子墨哥,该走了。”
身后传来阿蛮的声音,十六岁的俚人少年赤着脚,裤腿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几道被丛林荆棘划破的疤痕。他手里拎着个藤编篮,里面是刚从泥里摸出的几只青蟹,螯钳还在咔嗒作响。
沈砚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沙。他比阿蛮高出半个头,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麻布短褐,腰间系着条越布腰带,上面别着把三寸长的骨刀——那是母亲用老鳄鱼的颌骨给他磨的,刀刃泛着温润的黄。他的眼睛像砚洲外的深海,瞳仁比寻常汉人要深些,那是母亲身上的俚人血脉留下的印记。
“译经坊那边,还有人没撤出来?”沈砚问。
阿蛮低下头,声音闷了些:“张老夫子不肯走,说要守着那些竹简。还有……你娘让捎话,说山寮里的药草快晒好了,让你今晚回去拿。”
沈砚的喉结动了动。母亲所在的“狸山寮”,是俚人最大的部落聚居地,在离砚洲三十里的云雾山里。三天前孔芝以“征募乡勇,抵御山越”为名,派郡兵包围了西津码头,其实是为了强征俚人船户去给他运送私盐。反抗的船户被砍了三个,尸体就吊在码头的榕树上,血水流进江里,染红了半片滩涂。
“孔芝的人,没往山里去?”沈砚的声音很稳,但握着船板的指节泛了白。
“还没,”阿蛮往江上游瞥了一眼,那里隐约能看到几艘挂着“孔”字旗的楼船,“但李都伯说了,再过两天,就要进山‘清剿余孽’。他还说……说要抓够三百个壮丁,不然没法向孔太守交差。”
李都伯,孔芝手下的别部司马,一个靠着叔父孔伷的余荫混到官职的中原人。沈砚见过他两次,在西津码头的酒肆里,搂着两个越族女子,用蹩脚的越语骂骂咧咧,说“南蛮就是贱骨头,不打不成器”。
译经坊的火,就是李都伯放的。沈砚当时正在坊里校勘祖父留下的那卷梵文残卷,听见外面马蹄声乱,刚把残卷塞进墙缝,郡兵就撞开了门。他从后窗跳出去时,回头看见张老夫子抱着一摞《论语》,被两个郡兵按在地上,花白的胡子沾满了尘土。
“阿蛮,”沈砚把船板扔进水里,看着它晃晃悠悠漂向江心,“你去告诉寮里的人,今晚三更,带好干粮和药草,到鹰嘴岩集合。”
阿蛮猛地抬头:“去鹰嘴岩?那不是……”
“是藏船的地方。”沈砚打断他。鹰嘴岩在砚洲东侧,是个只有俚人船户才知道的暗湾,潮水退时能藏下二十艘鸟船。“告诉大家,别带多余的东西,尤其是铁器——孔芝的人鼻子比狗还灵。”
阿蛮攥紧了藤篮的把手,指节发白:“子墨哥,我们要跑?”
“不是跑。”沈砚望向云雾山的方向,那里的轮廓被夕阳染成了暗红色,像一块烧红的铁,“是回家。”
他的家,一半在译经坊的竹简里,一半在狸山寮的吊脚楼里。父亲是十年前从青州逃来的书生,在郡学里当个抄书小吏,却在沈砚八岁那年染了瘴气去了。母亲是狸山寮的首领之女,当年不顾族里反对,嫁给了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汉人,如今却要因为“孔太守征兵”,连在山里采药的安稳日子都过不成。
沈砚沿着滩涂往南走,潮水在他脚后追着,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砚洲不大,从北岸走到南岸不过十里,却像是横跨了两个世界——北岸是被郡兵糟蹋过的狼藉,南岸却还留着几分安宁:几间渔民的草屋,晾晒着鱼干的竹架,还有十几个从西津码头逃来的流民,正蹲在地上用碎瓦砾支锅。
“沈郎君。”一个瘸腿的老木匠拄着拐杖迎上来,他的右腿是被郡兵的马踩断的,“那批船钉,我熔好了。”
老木匠掀开草席,下面是一堆黑黢黢的铁屑,混杂着些磨尖的竹钉。那是他们从烧毁的船厂里扒出来的废铁,连夜在土灶里熔了,能当武器的,只有这几十根三寸长的竹钉——前端淬了点从箭毒木树皮里熬出的汁液,见血封喉,却只有十多支。
“够了。”沈砚拿起一根竹钉,指尖被锋利的尖端划了下,渗出血珠。他没在意,只是把竹钉塞进腰带,“王伯,让大家把草屋的茅草都扒下来,堆到东边的礁石后。”
老木匠愣了愣:“要烧?”
“不,”沈砚看向渐沉的夕阳,海面上的楼船开始升火,灯笼的光像鬼火一样晃,“是要让他们以为,我们怕了,跑了。”
孔芝要的是壮丁,是能给他摇船、扛货、打仗的劳力。如果砚洲看起来像座空岛,李都伯或许会先去山里抓人——那里的俚人部落,比零星的流民好对付。
但沈砚赌不起。他摸了摸腰间的骨刀,刀柄上刻着母亲亲手画的浪花纹,那是俚人“舟神”的图腾。十年前母亲教他认浪花纹时说:“潮水有涨有落,刀却要握在自己手里。”
暮色渐浓时,沈砚最后看了一眼译经坊的方向。那里的烟已经散了,只剩下断壁残垣,像一头沉默的巨兽伏在江边。祖父留下的梵文残卷还藏在墙缝里,那些弯弯曲曲的符号,记载着比中原更遥远的海那边的故事。他本来想这辈子就守着那些竹简,教汉人学越语,教俚人写汉字,让西津码头的交易不再需要打手来调解——可现在,连这点念想,都被孔芝的刀劈碎了。
“潮要退了。”阿蛮的声音带着颤,他看见远处的江面上,有几艘小船正借着夜色往砚洲这边划,船头隐约有刀光闪动。
沈砚深吸一口气,咸腥的风灌进肺里,像吞了口冰。他从礁石后拖出一艘藏好的鸟船,船身狭长,首尾翘起,是俚人用来在浅滩穿梭的快船。
“告诉大家,按原计划行事。”他解开船缆,对阿蛮说,“记住,听潮声辨方向,别回头。”
阿蛮用力点头,转身跑进暮色里,瘦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红树林的阴影中。
沈砚跳上鸟船,解开帆绳。夜风扯起布帆,发出猎猎的声响,像无数人在低声嘶吼。他握着舵,骨刀在月光下泛出一道冷光。
船出了暗湾,迎面撞上一股逆流。沈砚调整帆角,鸟船像条银色的鱼,贴着水面滑向江心。他知道,孔芝的人来了,带着中原的刀,要割裂这片土地上汉人与越人好不容易织起的那点联系。
但他不会让他们得逞。
砚洲的潮水还在涨落,红树林的气根在泥里呼吸,就像那些藏在暗处的俚人船户、流民、工匠——他们或许没有中原士族的兵书,没有世家大族的根基,但他们有这片海,有手里的刀,还有彼此。
沈砚低头看了眼船板上自己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一半映着汉人的麻布短褐,一半浸在俚人船板的木纹里。他想起母亲常唱的那首俚人歌谣:“海不分南北,船不分汉夷,潮起时,我们都是浪里的鱼。”
刀光在潮声里一闪,劈开了建安元年的这个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