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芝的船队在砚洲外的海面停了整整一个时辰。
不是在犹豫,是在列阵。三十艘斗舰排成雁形阵,船与船之间的距离刚好能射出箭,甲板上的弓箭手搭着火箭,引信冒着青烟,像一群蓄势待发的毒蜂。李都伯站在最前面的斗舰上,举着望远镜往砚洲看,镜片里的礁石后空无一人,只有几面破烂的俚人图腾旗在风里飘。
“太守,这小蛮子怕是知道打不过,带着珍珠跑了!”李都伯回头喊,声音被海风刮得发飘。
孔芝站在主舰的望楼里,指尖捻着胡须。他不信沈砚会跑。那小子把砚洲看得比命还重,更何况珠母海的珍珠还在他手里——昨晚追进黑水沟的快船回来了三艘,带回了老桨的尸体和半船血,却没见到珍珠的影子。活下来的兵卒说,俚人船户把船凿沉了,带着珍珠跳进了漩涡。
“他跑不了。”孔芝冷笑一声,“珠母海在我手里,他迟早得送上门。传令下去,午时三刻,攻岛!”
他要的不只是珍珠,是整个交州的海路。只要占了砚洲,掐断俚人船户的活路,合浦、珠崖的珠商就得看他脸色,到时候别说贿赂曹操,就算招兵买马,当一方诸侯,也不是不可能。
望楼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李都伯指着砚洲礁石,声音发颤:“太守!你看!”
孔芝推开窗,瞳孔猛地收缩。
礁石后的沙滩上,不知何时站满了人。不是拿着刀枪的兵卒,是一群赤着脚的俚人妇女和孩子,手里捧着东西,高高举过头顶。阳光照在那些东西上,反射出一片细碎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是珠母海的贝壳,被打磨得光滑透亮,像无数面小镜子。
更奇怪的是,沈砚就站在人群最前面,手里捧着个木盘,盘里铺着黑布,上面放着那颗最大的珍珠,鸽蛋大小,粉光流转,在日头下几乎要生出光晕。
“沈砚这是要干什么?献宝投降?”李都伯摸不着头脑。
孔芝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他认识沈砚,那个在西津码头帮人写契书的混血小子,看着温和,骨子里比礁石还硬。会轻易投降?
“让他说话!”孔芝下令。
一艘小艇从斗舰上放下去,划到砚洲岸边。沈砚把木盘交给身后的张老夫子,独自跳上小艇,被带到主舰上。他没被绑,腰间的骨刀还在,只是衣服上沾着泥,脸上有几道新的划痕——是今早从珠母海回来时被礁石划破的。
“孔太守想要珍珠,”沈砚站在甲板上,声音不大,却能让周围的兵卒都听见,“我可以给你。”
孔芝眯起眼:“条件?”
“退出砚洲,永不侵犯俚人部落。”沈砚直视着他,瞳仁里的光比珍珠还冷,“珠母海的珍珠,我每月给你送一百颗,够你换十车铁,够你养五百兵。”
李都伯“嗤”了一声:“你说给就给?谁知道你是不是想拖延时间!”
沈砚没理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扔给孔芝。布袋里滚出十颗珍珠,颗颗圆润,虽不如木盘里的那颗大,却也比合浦珠强上十倍。
“这是定金。”沈砚说,“剩下的,每月初三送到西津码头。但你要答应我,不准再抓俚人当壮丁,不准再烧译经坊,更不准碰珠母海——那里是俚人的圣地,动了,我一颗珍珠都不会给你。”
孔芝捏着珍珠,冰凉的触感让他心跳加速。十颗就够他在荆州买两百副铁甲,一百颗……他几乎要答应,但眼角的余光瞥见李都伯使的眼色——那眼神在说“太守别信他,拿下岛,珍珠全是咱们的”。
“小子,你以为用几颗破珠子就能打发我?”孔芝突然变脸,一脚踹翻旁边的案几,“拿下他!攻岛!珍珠和人,我都要!”
郡兵们围上来,沈砚却没动。他只是望着砚洲的方向,那里的礁石后,突然升起一股白烟,像一根笔直的柱子。
“你中计了。”沈砚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话音刚落,砚洲的礁石后突然响起“哗啦啦”的声响。不是箭,是无数贝壳被抛上半空!阳光照在贝壳上,反射出的强光像一把把小刀子,直刺斗舰上的弓箭手。
“啊!我的眼!”
“看不见了!”
弓箭手们捂着眼睛惨叫,火箭射偏了,有的射到海里,有的射中了自家的船帆。主舰望楼里的孔芝也被晃得睁不开眼,撞在栏杆上,差点摔下去。
“放箭!快放箭!”李都伯捂着眼睛喊,声音里全是慌。
就在这时,七艘鸟船从礁石后的阴影里冲了出来。船身涂着海泥,几乎和海水融为一体,船上的俚人船户举着削尖的硬木枪,枪头绑着浸透桐油的布条——这次没点火,却比火更致命。
鸟船划得极快,借着贝壳反光造成的混乱,像泥鳅一样钻进斗舰的阵列里。船户们跳上斗舰的甲板,硬木枪捅进郡兵的甲缝,骨刀砍向弓箭手的手腕。那些常年在船上讨生活的俚人,在摇晃的甲板上比郡兵稳得多,三两个回合就放倒一个。
“用石头砸!”王伯的声音从礁石后传来。
流民们搬起礁石上的石头,朝着斗舰的船帆扔。石头砸在帆布上,砸出一个个洞,有的甚至砸断了桅杆。最前面的两艘斗舰失去了帆,像断了翅膀的鸟,在水里打转。
孔芝终于从强光中缓过神,看着混乱的战场,气得浑身发抖:“废物!都是废物!火箭!点火烧船!”
火箭再次射出,这次瞄准了鸟船。但鸟船太灵活,划手们唱着“送潮歌”,踩着鼓点躲避,火箭大多落在海里,只有一艘鸟船的尾巴着了火,很快就被船户们用海水浇灭。
就在这时,海面上突然起了雾。
不是寻常的水雾,是带着咸味的浓海雾,从东南方向涌来,像一堵白色的墙,瞬间吞没了几艘斗舰。雾浓得化不开,能见度不到三尺,斗舰上的郡兵看不清敌人,只能听见身边的惨叫和俚人船户的呼喝,吓得乱挥刀,反而砍伤了自己人。
“是‘迷魂雾’!”老桨的儿子阿桨在鸟船上喊,他继承了父亲的水性,对砚洲的雾再熟悉不过,“雾里有暗礁,别靠近浅滩!”
沈砚趁机跳上一艘被凿沉的小艇,划着桨往砚洲靠。他回头看了眼被浓雾笼罩的主舰,孔芝的怒吼声在雾里飘,却传不远。
这场雾,是他算好的。张老夫子查过祖父留下的《潮汐志》,今日午时三刻,东南风会带浓雾,半个时辰后自会散去。贝壳阵是障眼法,真正的杀招,是这半个时辰的雾。
雾里的战斗成了混战。俚人船户熟悉雾中的水流,能凭着水声辨方向,郡兵却像无头苍蝇,有的掉进海里,有的撞在礁石上,有的被自己人的箭射中。李都伯想指挥,却连身边的兵卒都看不清,只能举着刀乱吼。
半个时辰后,雾果然散了。
海面上漂着断桨、尸体和燃烧的船板,孔芝的三十艘斗舰沉了七艘,伤了十二艘,能作战的只剩下十一艘。甲板上的郡兵个个带伤,甲胄歪斜,眼神里全是恐惧——他们不怕硬仗,却怕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打法,怕那些像鬼一样穿梭的鸟船,怕那片能反光的贝壳。
“撤!快撤!”孔芝终于喊出了这句话。他站在望楼里,看着砚洲礁石上重新竖起的俚人图腾旗,看着那些捡贝壳的妇女孩子对着他的船队指指点点,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输了,输给了一群拿着贝壳和骨刀的南蛮,输给了这片他永远搞不懂的海。
斗舰狼狈地往回驶,连落水的兵卒都顾不上救。沈砚站在砚洲的礁石上,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没有欢呼。他知道,孔芝不会善罢甘休,这次的失败只会让他更疯狂,甚至会引来刘表的大军。
“子墨哥,你看!”阿蛮指着黑水沟的方向,那里的海面上,漂着一艘残破的鸟船,船头挂着半面俚人图腾旗——是母亲的船!
沈砚的心猛地一跳,跳进水里,朝着鸟船游去。船是空的,只有船舱里留着一滩血,和母亲的铜戈。戈上刻着的浪花纹,被血染红了,像一朵开在海里的花。
“阿母她……”阿蛮的声音哽咽。
沈砚捡起铜戈,握在手里。戈柄上还留着母亲的温度。他知道母亲没走,或许是被洋流冲到了别的岛,或许是藏进了珠母海的溶洞——俚人船户在海里,比鱼还能活。
“我们去找她。”沈砚说,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但不是现在。”
他看向那些捡贝壳的流民和俚人,他们正把贝壳重新堆起来,像一座小小的银山。张老夫子蹲在贝壳堆边,用手指沾着海水,在沙滩上写“海纳百川”四个字。王伯指挥着船户修补鸟船,嘴里哼着不成调的中原小调。
汉人和俚人,在贝壳的碎光里,第一次真正站到了一起。
沈砚举起母亲的铜戈,朝着大海的方向。阳光照在戈尖的血珠上,折射出一道彩虹,像一座桥,连接着砚洲和更远的海。
他知道,母亲说的对,海的那边有不一样的规矩。他要带着这些贝壳,带着珠母海的秘密,去找到那些规矩,找到能让汉人和俚人不再互相砍杀的活法。
孔芝的船队消失在海平面时,沈砚转身,对所有人说:“明天,我们去珠母海。不是为了珍珠,是为了弄清楚,这片海,到底能给我们什么。”
海雾又起了,这次很淡,像一层纱,罩着砚洲,罩着那些跳动的贝壳,也罩着一个少年心里正在生长的、关于海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