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侯府正厅的鎏金铜炉里燃着上好的迦南香,烟气袅袅缠上梁间悬着的紫檀木匾额,将“慎德堂”三个字熏得愈发幽深。谢容瑛端坐在铺着孔雀蓝软垫的梨花木椅上,身上已换了一身石青色绣暗纹的褙子,乌发松松挽成一个圆髻,只簪了支羊脂玉簪,素净得像一汪秋水。
她垂着眼,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听着外面传来的喧哗——那是她的陪房们正在指挥侯府仆妇搬嫁妆箱。声音从月亮门一路滚进来,带着木轮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还有箱角磕碰的“砰砰”响,像一串炸响的炮仗,在这肃穆的侯府里炸开了锅。
“夫人,都备妥了。”陪房妈妈青禾轻声禀报,语气里带着掩不住的骄傲。谢家世代簪缨,家底厚得能压垮半座汴京,这次给嫡长女备的嫁妆,更是从她出生起就开始积攒,光是装嫁妆的樟木箱,就足足有八十八口,从昨日午后卸在侯府西跨院,到现在还没清点完。
谢容瑛抬眸时,眼角的红痕已褪尽,只余一片沉静。她看向坐在上首的勇毅侯老夫人——那是个面色枯槁的老妇人,穿着酱紫色织金寿字纹的锦袍,手里拄着根龙头拐杖,此刻正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眼皮抬了抬,露出眼尾深刻的皱纹。
“既是新媳妇的嫁妆,便开箱让老身瞧瞧吧。”老夫人的声音透着一股陈年的沙哑,听不出喜怒,可谢容瑛记得清楚,前世这位老夫人就是靠着变卖她的嫁妆填补侯府亏空,最后甚至连她母亲留给她的陪嫁铺子都敢拿去抵债。
“老夫人说的是。”谢容瑛欠了欠身,声音温和得像春风拂过湖面,“按理该先请老夫人过目,只是嫁妆太多,怕累着您。”
话音刚落,门外的陪房就吆喝着“抬上来”,四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抬着口半人高的朱漆描金箱子进来,箱身雕刻的百子图在晨光里闪着油亮的光,锁扣是纯金打造的牡丹形,沉甸甸坠着,晃得人眼晕。
“这是头一箱,装的是些寻常首饰。”青禾上前,用特制的钥匙打开锁扣,“咔哒”一声轻响,箱盖被掀开的瞬间,满堂的人都倒吸了口凉气。
箱子里铺着厚厚的大红绒布,上面码着满满当当的珠宝:东珠朝珠圆润饱满,每颗都有拇指大小,在晨光里泛着莹润的冷光;累丝嵌宝的凤钗插得整整齐齐,点翠的翅尾蓝得像雨后的天空;还有一堆金锞子堆成小山,上面印着“谢记”的印记,闪得人睁不开眼。
侯府大太太王氏是个素来爱俏的,此刻忍不住凑上前,指着一支赤金嵌红宝的抹额链:“这成色,怕不是宫里造办处的手艺?”
谢容瑛淡淡一笑:“不过是家父托人从南洋寻来的料子,让府里的老师傅打的,当不得太太的眼。”
她越是说得轻描淡写,王氏眼里的光就越亮,连带着旁边几位旁支的夫人都伸长了脖子,交头接耳的声音像涨潮的水,一点点漫上来。
老夫人手里的佛珠停了,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箱珠宝,喉结动了动,却只吐出句:“谢家果然是书香门第,规矩齐全。”话里的酸气却像没封好的醋坛子,顺着缝隙往外冒。
谢容瑛看在眼里,嘴角的弧度愈发浅淡。这才只是开始呢。
她抬手示意青禾继续。很快,第二箱、第三箱……源源不断地被抬进来。一箱箱绫罗绸缎堆得比人高,杭绸的柔光、蜀锦的艳色、云锦的富丽,看得侯府女眷们直咂舌;接着是古玩字画,展子虔的《游春图》摹本、苏轼的手书扇面、官窑的冰裂纹瓶,件件都带着拍卖行里能拍出天价的气派;更惊人的是一箱箱田契地契,用红绸裹着,摊开时能铺满半张八仙桌——光是汴京近郊的良田就有千亩,还有城南最繁华的三条街铺面,连带着苏州织造府的三成股份,看得侯府账房先生脸色发白,手里的算盘珠子都快捏碎了。
“这……这是把半个汴京城都搬来了?”三太太赵氏忍不住低呼,手里的帕子绞得像条拧干的抹布。她嫁入侯府时,嫁妆不过十箱,此刻看着眼前这阵仗,脸涨得通红。
老夫人的拐杖在地上“笃笃”敲了两下,声音陡然拔高:“谢家倒是大方,只是这嫁妆太多,放在你院里怕是不安全,不如让库房先替你收着?”
来了。
谢容瑛心里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老夫人体恤,容瑛感激不尽。只是……”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堂惊愕的脸,“这些嫁妆里,有不少是祖母和母亲特意交代的,说是要我贴身收着,留着将来给孩子们当念想的。尤其是那箱南海珊瑚树,是母亲怀我时,外祖父从万里之外求来的,嘱咐要我亲自照看。”
她说着,看向最后一个被抬进来的紫檀木长箱。箱子打开时,里面铺着厚厚的锦缎,立着株三尺高的红珊瑚,枝桠纵横交错,红得像燃着的火,阳光下能看到里面细密的纹理,竟是难得一见的“牛血红”。
“嘶——”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谁都知道,这样一株珊瑚,在市面上能换一座中等规模的庄园。
老夫人的眼睛直了,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拐杖,指节泛白得像要断裂。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不像个七旬老妪:“这般贵重的物件,你一个新媳妇哪里懂照看?库房有专门的恒温地窖,让老刘头看着,保管万无一失!”
老刘头是侯府管库房的,出了名的手脚不干净,前世就是他和老夫人串通,偷偷变卖了她不少嫁妆。
谢容瑛垂下眼,声音低了几分,带着点委屈:“可母亲说,这珊瑚树要日日用清水擦拭,换了旁人,她不放心……”她抬眸时,眼里已蒙了层水汽,“再说,这些嫁妆都是父母给我的念想,放在自己院里,夜里看着才安心。”
她这话堵得巧妙,既抬出了已故的谢母,又暗示了对侯府的不放心,听得侯府女眷们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赵珩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穿着藏青色常服,看着眼前这堆山似的嫁妆,眉头微蹙。他昨晚饮了合卺酒,今早起来时头有些沉,本想过来看看,却没想到撞见这阵仗。他瞥了眼老夫人,见她嘴唇哆嗦着,眼里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心里暗叫不好——这老太婆怕是要坏事。
“母亲,”赵珩开口,声音带着刻意的平静,“容瑛的嫁妆,自然由她自己做主。库房那边……”
“你懂什么!”老夫人厉声打断他,拐杖直指那箱田契,“这等重利之物,一个妇道人家拿着像什么样子?侯府岂能让外人笑话!”她说着,目光扫过谢容瑛,带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我是你母亲,又是侯府老封君,替孙媳妇保管嫁妆,天经地义!”
这话就说得露骨了。满堂的人都噤了声,连迦南香的烟气都像是冻住了,直直往上冲。
谢容瑛却忽然笑了,那笑意从眼角漫开,像初春融化的冰溪,看着温和,却带着刺骨的凉:“老夫人说的是。只是家父临行前特意嘱咐,这些嫁妆的明细都抄了三份,一份存于谢家祠堂,一份交了宗人府备案,还有一份……”她从袖中取出一卷素笺,轻轻放在桌上,“就在这里。”
素笺展开,上面是谢太傅亲笔所书,每一笔都力透纸背,末尾还盖着谢家的私印和宗人府的朱红大印。
老夫人的脸“唰”地白了,看着那纸明细,像是看到了烧红的烙铁,猛地缩回手,拐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赵珩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这才明白,谢容瑛哪里是在晒嫁妆,分明是在亮底牌——这些嫁妆,有谢家撑腰,有宗人府备案,侯府想动,就得掂量掂量能不能承受谢家的怒火。
“原是有宗人府的印记,是老身糊涂了。”老夫人强撑着捡起拐杖,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眼里的贪婪却没褪,反而像被泼了油的火,在眼底烧得更旺,“既如此,便依你吧。只是……只是那珊瑚树娇贵,让你院里的人多上点心。”
“多谢老夫人挂心,容瑛省得。”谢容瑛垂下眼,掩去眸底的冷光。
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让他们看见,让他们眼红,让他们明知碰不得,却偏生按捺不住那份贪婪。就像把一块肥肉吊在饿狼面前,看得见,够不着,却能闻着香味,日夜煎熬。
等他们熬不住了,自然会想办法伸手。到那时,她这串用嫁妆串起来的钩子,就能牢牢勾住他们的喉咙,让他们一步步走进她挖好的陷阱里。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棂,斜斜照在那堆成山的嫁妆上,将每件物件都镀上了层金辉。谢容瑛看着老夫人被扶着离开时,频频回头望向那箱珊瑚树的背影,看着王氏和赵氏交头接耳时闪烁的眼神,看着赵珩紧抿的薄唇和眼里翻涌的算计,嘴角的笑意终于冷了下来。
这贪婪的种子,算是埋下了。
往后的日子,就等着看它如何生根发芽,如何将这腐朽的侯府,一点点蛀空,最后拖进万丈深渊。
她端起早已凉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茶味苦涩,却像淬了毒的匕首,让她灵台清明。
勇毅侯府的人啊,你们不是觊觎谢家的权势嫁妆吗?
好啊。
我就把这泼天富贵摆在你们面前,看你们是怎么伸出爪子,又是怎么……被这富贵烫得皮开肉绽,最后连骨头都不剩的。
窗外的蝉鸣忽然响了起来,一声声,尖锐得像要刺破这侯府的琉璃瓦。谢容瑛抬起头,看着檐角那只蹲坐着的石狮子,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好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