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绒布,沉甸甸地压在勇毅侯府的飞檐翘角上。三更的梆子声刚过,西跨院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惊叫,紧接着是兵刃碰撞的脆响,惊得满府的狗都狂吠起来,打破了深夜的死寂。
谢容瑛是被青禾摇醒的。
“夫人!不好了!侯爷……侯爷遇刺了!”青禾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手里的烛台晃得厉害,烛火在窗纸上投下扭曲的影子,像极了前世诏狱里那些挣扎的鬼影。
谢容瑛猛地坐起身,心口却异常平静,甚至能听见自己血液缓缓流淌的声音。她记得,前世赵珩的“假死”计划里,本就有一场“遇刺濒死”的铺垫,只是那时她被蒙在鼓里,哭得险些晕厥过去。
“慌什么。”她淡淡开口,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微哑,指尖却已摸到了枕下的银簪——那是她昨夜特意放在那里的,簪尖被磨得锋利,足以刺破皮肉。
披衣下床时,院外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丫鬟仆妇们的哭喊声、护卫们的呵斥声、还有老夫人那标志性的尖利哭喊,从月亮门一路滚进来,撞得廊下的宫灯左右摇晃。谢容瑛踩着满地狼藉的鞋履,刚走到垂花门,就被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呛得蹙眉。
“容瑛!我的儿啊!”老夫人被人搀扶着,看见她就像看见了救命稻草,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她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珩儿他……他快不行了!太医说……说血止不住啊!”
谢容瑛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赵珩的卧房外挤满了人,几个穿黑衣的护卫正抬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往外走,那尸体穿着夜行衣,脸上罩着黑布,脖颈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顺着担架缝隙滴在青石板上,蜿蜒成一条猩红的蛇。
“刺客抓到了?”她轻声问,目光落在那具尸体的手腕上——那里露出一截苍白的皮肤,没有常年握刀留下的厚茧,倒像是个养尊处优的纨绔。
“抓到一个,还有一个跑了!”来福喘着粗气跑来,脸上沾着血污,腰间的佩刀还在滴血,“侯爷在佛堂被刺的,那刺客忒也狡猾,竟藏在供桌底下!”
佛堂?
谢容瑛眼底掠过一丝冷光。勇毅侯府的佛堂在西北角的僻静处,供奉着侯府列祖列宗的牌位,平日里除了初一十五,鲜少有人去。赵珩深夜去佛堂做什么?答案不言而喻——那里偏僻,适合演这场“遇刺”的戏码。
“快带我去看看侯爷。”她甩开老夫人的手,语气里添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急切,提起裙摆就往卧房走。经过那具尸体时,她故意脚下一绊,看似慌乱地扶住了担架边缘,指尖飞快地在尸体的夜行衣上蹭了一下——布料光滑,是苏州织造的贡品,寻常刺客哪穿得起这种料子?
卧房里更是乱得像被翻了的蜂巢。太医正跪在床边,满头大汗地为赵珩包扎伤口,白色的纱布换了一块又一块,都被染成了刺目的红。赵珩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胸口剧烈起伏着,看起来确实是气若游丝。
“怎么样?”谢容瑛扑到床边,声音发颤,眼眶瞬间就红了——那是她用指腹掐着眼皮逼出来的红,热辣辣的疼,却逼真得很。
“夫人……”赵珩艰难地睁开眼,气若游丝地抓住她的手,他的手冰凉,带着黏腻的血,“我……我怕是不行了……你……你要好好活下去……”
演得真像。
谢容瑛心里冷笑,指尖却反握住他的手,眼泪“啪嗒”一声滴在他的手背上:“侯爷别说胡话!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太医,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家侯爷!”
太医擦着汗,叹了口气:“侯爷失血过多,伤及肺腑,能不能挺过今晚,就看天意了。老夫人,要不……让夫人去佛堂替侯爷祈福吧?心诚则灵,或许能感动上苍。”
这话正合老夫人的心意。她本就心疼儿子,又惦记着谢容瑛那丰厚的嫁妆,此刻巴不得谢容瑛表现得“贤良淑德”,忙不迭地催促:“快去快去!容瑛,你是谢家嫡女,心诚,佛祖定会保佑珩儿的!”
谢容瑛“含泪”应下,转身时,眼角的余光瞥见赵珩放在被子外的手指不易察觉地蜷了一下——那是他们前世约定好的暗号,意思是“计划顺利”。
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佛堂离卧房隔着三道回廊,夜风穿过夹道,发出呜呜的声响,像亡魂在哭泣。谢容瑛提着一盏羊角灯,身后跟着两个战战兢兢的小丫鬟,青禾想跟着,被她打发回去照看“重伤”的赵珩了——有些戏,人少了才好演。
佛堂的门虚掩着,里面黑黢黢的,只有供桌上的长明灯散发着豆大的光晕,将列祖列宗的牌位照得影影绰绰,像一排沉默的鬼。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和血腥味混合的怪异气息,谢容瑛推开门时,门轴发出“吱呀”一声长叹,惊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侯爷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她故意提高声音,一边捻着佛珠,一边慢悠悠地走向供桌。长明灯的光忽明忽暗,照在她素白的脸上,一半在光明里,一半在阴影里,像极了她此刻的心境。
供桌底下似乎有动静。
不是老鼠窸窸窣窣的声响,而是人的呼吸声,很轻,却带着刻意压抑的急促。谢容瑛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兴奋——鱼儿,上钩了。
她装作没听见,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眼角的余光却死死盯着供桌下的阴影。那里有一团深色的影子,比周围的黑暗更浓,偶尔会轻微地晃动一下,露出一截黑色的衣摆。
“佛祖若能保佑侯爷平安,容瑛愿折寿十年……”她继续说着,声音温柔得像水,手指却悄悄摸到了蒲团下的一块青砖——那是她前世偶然发现的,砖角锋利,能当武器用。
就在这时,那团阴影突然动了!
一道黑影猛地从供桌下窜出来,手里握着闪着寒光的匕首,直扑谢容瑛的后心!风声凌厉,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显然是想一击毙命!
谢容瑛像是被吓傻了,直到匕首离后背只有寸许时,才猛地往旁边一滚,堪堪避开这致命一击。匕首“噗嗤”一声插进她刚才跪着的蒲团里,深深没入,可见力道之大。
“刺客!有刺客!”她尖叫起来,声音划破夜空,却故意喊得晚了半拍,恰好能让对方有时间反应——却没时间逃跑。
那刺客显然没料到她能躲开,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他穿着和刚才那具尸体一样的夜行衣,脸上罩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此刻正死死盯着谢容瑛,里面满是杀意和……恐惧?
“你是谁?为何要杀我?”谢容瑛往后退了几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手里紧紧攥着那块青砖,声音抖得像筛糠,看起来吓得不轻。
刺客没有说话,只是一步步逼近,匕首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他的脚步很轻,落地无声,显然是个练家子,但谢容瑛注意到,他的左脚落地时,膝盖会微微内扣——那是常年骑马留下的习惯,和赵珩的护卫们一模一样。
“你是侯爷的人?”谢容瑛突然拔高声音,像是恍然大悟,“是侯爷让你来杀我的?为什么?”
刺客的脚步猛地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说出这句话。就是这一顿的功夫,谢容瑛突然将手里的青砖狠狠砸向供桌!
“哐当”一声巨响,供桌上的香炉被砸翻,插在香炉里的线香散落一地,火星溅到刺客的裤腿上,烧出几个小洞。更重要的是,这声巨响足以惊动外面的护卫——她算准了赵珩安排的人就在附近,等着“救驾”。
“你找死!”刺客见状,知道不能再拖延,怒吼一声就扑了上来。匕首带着风声刺向谢容瑛的胸口,招招狠辣,显然是真的想置她于死地。
谢容瑛早有准备,侧身躲过,却故意放慢了动作,让匕首划破了她的衣袖,带起一串血珠。疼痛让她更加清醒,她踉跄着后退,故意撞翻了旁边的烛台,烛火落在地上,点燃了散落的线香,瞬间腾起一片火光。
火光中,刺客的脸暴露得更清楚了。谢容瑛看见他耳后有一颗黑痣,和来福身边那个叫阿福的护卫一模一样!
“来人啊!救命啊!刺客在这里!”她放声大喊,声音穿透了佛堂的门窗,传向外面的夜空。
刺客的眼神彻底变了,从刚才的慌乱变成了决绝。他知道,一旦被抓住,这场戏就全砸了,赵珩绝不会放过他。于是他更加疯狂地扑上来,匕首直指谢容瑛的咽喉,嘴里还低吼着:“闭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佛堂的门被猛地撞开,来福带着一群护卫冲了进来,手里的刀纷纷出鞘,大喊着:“保护夫人!拿下刺客!”
刺客见状,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他看了一眼冲在最前面的来福,突然调转匕首,狠狠刺向自己的心脏!
“不要!”谢容瑛尖叫着,却站在原地没动——她知道,这是对方唯一的选择,也是她想要的结果。
匕首没入胸膛,刺客闷哼一声,倒在地上,鲜血迅速从他胸口蔓延开来,染红了地上的线香和灰烬。他临死前,目光死死盯着来福,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夫人!您没事吧?”来福冲过来,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谢容瑛,脸上满是“关切”,眼神却飞快地扫过地上的尸体,确认他死透了才松了口气。
谢容瑛靠在他怀里,浑身发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我……我差点就见不到侯爷了……那刺客……那刺客好凶……”
“夫人受惊了。”来福拍着她的背安抚,声音却有些僵硬,“幸好属下们来得及时,没让夫人受重伤。”
谢容瑛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手指紧紧抓住他的衣袖:“来福,你看清楚了吗?那刺客……那刺客是不是府里的人?我好像……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来福的脸色瞬间变了,眼神闪烁地说:“夫人看错了吧?这刺客穿着夜行衣,鬼鬼祟祟的,怎么会是府里的人?定是外面来的歹人,想对侯爷不利。”
“是吗?”谢容瑛歪着头,像是在努力回忆,“可我明明看见他耳后有颗黑痣……”
“夫人肯定是吓坏了,看花眼了。”来福连忙打断她的话,扶着她往外走,“快走吧夫人,这里血腥气重,仔细吓着您。侯爷还等着您回去呢。”
谢容瑛没有再说话,任由他扶着走出佛堂。夜风一吹,她衣袖上的血迹凝固成了暗红色,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她回头看了一眼火光中的佛堂,那里躺着一具尸体,也埋葬了赵珩那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
她知道,来福回去后一定会告诉赵珩,刺客已经被“灭口”,不会留下任何破绽。但他们不知道,她已经看清了刺客的脸,记住了他的特征,更重要的是,她知道了赵珩为了演好这场戏,竟然真的敢对她下杀手!
这份狠毒,比前世更甚。
“侯爷……”谢容瑛轻声呢喃,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你以为这样就能骗过所有人吗?你太小看我谢容瑛了。”
回到卧房时,赵珩还在“昏迷”中,老夫人坐在床边抹着眼泪,见谢容瑛回来了,连忙拉着她问长问短。谢容瑛配合地哭诉着刚才的惊险,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受惊过度却侥幸逃生的可怜人。
夜深人静时,所有人都离开了,卧房里只剩下她和“昏迷”的赵珩。谢容瑛坐在床边,看着他苍白的脸,伸手轻轻抚上他的胸口——那里缠着厚厚的纱布,能感觉到下面平稳的心跳。
“赵珩,”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梦呓,“你以为这场戏演得很好吗?你以为杀了那个刺客,就能高枕无忧了吗?”
“你错了。”
“你留的破绽越多,我就越能看清你的真面目。你和你那个心上人,还有这整个侯府,欠我的,我会一点一点,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她的指尖划过他的脖颈,那里皮肤光滑,没有任何伤痕。但她知道,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染上他自己的血。
窗外的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洒下一地清冷的光,照亮了谢容瑛眼底的寒意。这场佛堂的杀机,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她已经在赵珩的计划里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只等着合适的时机,让它生根发芽,最终将这整个勇毅侯府,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红烛早已燃尽,只剩下冰冷的烛泪,像凝固的鲜血。谢容瑛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看着远处佛堂的方向——那里的火光已经熄灭,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像一张张开的巨口,等待着吞噬一切罪恶。
她知道,前路还有更多的陷阱和杀机,但她不会害怕。从重生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把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只为了那血海深仇。
赵珩,你的死期,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