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的火苗忽然蹿高半寸,将窗纸上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谢容瑛听见脚步声停在案几旁,随即,一股带着冷冽松木香的气息漫了过来——那是赵珩惯用的熏香,前世她曾为这气味心动过无数次,如今闻着,只觉得像坟头的野草,腥气里裹着腐朽。
“夫人久等了。”赵珩的声音隔着喜帕传来,听不出半分新婚的热络,倒像是在应付一场不得不走的过场。
谢容瑛指尖在袖中蜷缩成拳,掌心的伤口又开始渗血,黏住了素色的衬袖。她没有应声,只依着规矩垂着头,凤冠上的珍珠流苏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撞出细碎的脆响,像极了前世刑场上锁链拖过石板的声音。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探到眼前,指尖捏着一柄鎏金的喜秤。那手很漂亮,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腹却带着一层薄茧——谢容瑛记得,那是他常年握剑留下的痕迹。前世她总爱摩挲这双手,觉得里面藏着顶天立地的力量,如今才知道,这力量从来不是为她而用,而是用来算计她、屠戮她满门的凶器。
喜秤的边缘轻轻挑起喜帕一角,透进来的光线陡然变亮,谢容瑛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前的红绸已被彻底挑开,悬在半空的红帕晃了晃,像一只垂死挣扎的血色蝴蝶。
赵珩就站在她面前。
他穿着一身大红的蟒袍,墨发用紫金冠束起,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确实是汴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好样貌。此刻他正垂眸看着她,嘴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眼神却像蒙着一层薄冰的湖面,看着温和,底下全是算计的寒意。
“果然是国色天香。”他赞了一句,语气却轻飘飘的,像在评价一件精致的摆件。
谢容瑛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恨意。她依着礼数,微微屈膝:“侯爷。”声音刻意放得柔婉,带着几分新嫁娘的羞怯,尾音甚至微微发颤,像极了前世那个对他言听计从的谢容瑛。
赵珩似乎很满意她的顺从,眼底的冰淡散了些许,伸手虚扶了一把:“不必多礼。”他的指尖擦过她的衣袖,快得像一阵风,没有半分留恋。
谢容瑛的心像被冰锥刺了一下,却依旧维持着温顺的模样。她知道,赵珩此刻心里想的,定是三日后的“假死”计划,是如何利用她谢家的势力为他铺路,是如何尽快摆脱她这个“累赘”,好去和那个苏怜月双宿双飞。
“吉时到了,该喝合卺酒了。”门外传来喜娘高唱的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喜庆。
很快,两个穿着粉色比甲的丫鬟端着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两只缠了红绸的白玉酒杯,里面盛着琥珀色的酒液,散发着醇厚的酒香。
赵珩拿起一杯,递到谢容瑛面前,另一只手端起自己的酒杯,微微倾身:“夫人,请。”
谢容瑛抬起眼,目光落在那杯酒上。酒液里映出她模糊的影子,也映出赵珩虚伪的笑脸。前世,她就是喝了这杯酒,从此被困在侯府这座牢笼里,耗尽了一生。
这一世,这杯酒,该换个喝法了。
她伸手去接酒杯,指尖故意微微一颤,像是紧张得没拿稳,酒杯在她掌心晃了晃,几滴酒液溅了出来,落在她的手背上,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
“哎呀。”她低呼一声,脸上飞起两抹红霞,慌忙用另一只手去扶,“妾身……妾身有些紧张。”
赵珩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但很快又被温和的笑意取代:“无妨,慢点便是。”他的语气依旧客套,却少了几分耐心。
就在两人的手快要碰到一起时,谢容瑛藏在袖中的指尖迅速在指甲缝里捻了一下。那里藏着一点极细的白色粉末,是她出嫁前,祖母塞给她的“凝神散”,说是若在夫家受了委屈,可用来安神。前世她从未用过,直到家族被灭后,才从一位老仆口中得知,这所谓的“凝神散”,实则是谢家祖传的一种慢性毒药,无色无味,混入酒水中,短期内只会让人精神萎靡、偶感风寒,但若长期服用,便能一点点侵蚀人的五脏六腑,最终药石罔效。
前世她不知道这东西的厉害,只当是普通的安神药。重生归来,这“凝神散”便成了她复仇的第一把利刃。
她的动作快如闪电,借着扶酒杯的动作,指尖轻轻在赵珩的杯沿一抹,那点白色粉末便悄无声息地落入了酒中,瞬间融化不见。
做完这一切,谢容瑛的心跳快得像要炸开,但脸上却依旧是那副羞怯不安的模样。她垂下眼帘,不敢看赵珩的眼睛,仿佛真的是个初经人事的小姑娘。
“侯爷,妾身敬您。”她端起酒杯,声音细若蚊吟。
赵珩早已有些不耐烦,只想快点喝完这杯酒,好去安排后续的事情。他敷衍地笑了笑,举起酒杯,与谢容瑛的杯子轻轻一碰。
“叮”的一声脆响,像是敲响了复仇的第一声钟鸣。
谢容瑛微微仰头,将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酒液辛辣,滑入喉咙时带着一股灼人的暖意,但她的心却比寒冰更冷。她看着赵珩也将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甚至因为喝得太急,喉结滚动时带起了一丝酒渍。
很好。
谢容瑛在心里冷笑。赵珩,这只是开始。你欠我的,欠我谢家的,我会一点一点,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夫人不胜酒力?”赵珩放下酒杯,看着谢容瑛微红的脸颊,假意关切地问道。
谢容瑛连忙摇摇头,又点点头,一副晕乎乎的样子:“有……有一点。”她顺势往旁边歪了歪,像是真的喝醉了。
赵珩见状,眼中的不耐更浓。他原本还想和谢容瑛说几句客套话,如今见她这副模样,便彻底没了兴致。
“既然夫人累了,便早些歇息吧。”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晚些再过来。”
谢容瑛心里冷笑,面上却露出一丝失落:“侯爷……”
“听话。”赵珩打断她的话,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侯府不比你娘家,凡事要懂得规矩。”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洞房,连一个回眸都没有。
房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洞房里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红烛燃烧的“噼啪”声。
谢容瑛缓缓坐直身体,脸上的羞怯和醉意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恨意和决绝。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里还残留着伪装出来的温度。
她走到案几旁,拿起赵珩用过的那只酒杯,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除了醇厚的酒香,什么也闻不到。这“凝神散”果然名不虚传,无色无味,神不知鬼不觉。
她将酒杯放回原处,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向外望去。夜色已深,侯府里的红灯笼依旧亮着,照得庭院如同白昼。她看见赵珩的身影匆匆穿过回廊,身边跟着来福,两人低声交谈着什么,看神情似乎很是急切。
谢容瑛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赵珩,你的“假死”计划,恐怕要推迟了。这“凝神散”虽然不会立刻要了你的命,但三日后,你定然会精神不济,到时候别说坠崖假死,能不能骑上那匹“踏雪”都是个问题。
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要打乱赵珩的计划,让他手忙脚乱,露出更多的破绽。她要一点一点地蚕食他的耐心,瓦解他的布局,让他一步步落入她精心编织的陷阱里。
“赵珩,苏怜月……”谢容瑛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寒意,“你们等着,这一世,我不会再让你们得逞。我会让你们亲身体验一下,什么叫生不如死,什么叫万劫不复!”
红烛依旧在燃烧,烛泪顺着烛台缓缓流下,像极了泣血的眼泪。洞房里的龙涎香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混杂在空气中,预示着这场复仇大戏,才刚刚拉开帷幕。
谢容瑛走到床边坐下,脱下沉重的凤冠,露出一头乌黑的秀发。她看着铜镜中自己的脸,依旧是那张年轻姣好的面容,但眼神却早已不是前世的温顺和天真,而是充满了沧桑和恨意。
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喃喃自语:“爹,娘,大哥,二哥……瑛儿回来了。瑛儿一定会为你们报仇,一定会让那些害死你们的人,血债血偿!”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在她的脸上,一半在光明里,一半在阴影里,像极了她此刻的心境。她知道,前路必定充满荆棘和危险,但她已经没有退路。
从她重生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那个温婉贤淑的谢家大小姐,而是从地狱归来的修罗,只为复仇而生。
勇毅侯府的这场好戏,才刚刚开始。而她,谢容瑛,将是这场戏唯一的主角,也是最终的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