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
漫天漫地的红。
谢容瑛的眼前,是被龙凤呈祥的喜帕罩住的一片昏红。那红色浓得像化不开的血,将她的视线切割成破碎的色块,连空气里都漂浮着细碎的、暖融融的红屑,混着龙涎香的甜腻,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牢牢困在中央。
凤冠霞帔压得她脖颈发酸,十二幅的裙摆层层叠叠铺在身下的锦绣鸳鸯褥上,沉重得像驮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指尖触到的丝绸冰凉滑腻,却抵不住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寒意,那寒意顺着脊椎蜿蜒而上,在天灵盖炸开,激得她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不是应该死了吗?
死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死在汴京最肮脏的诏狱里。
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刽子手挥刀时凛冽的风声,还有谢家族人被押赴刑场时,此起彼伏的、绝望的哭喊。父亲花白的胡须上凝着冰碴,却依旧挺直脊梁怒骂“奸佞当道”;母亲被铁链磨破了手腕,隔着重重人墙朝她伸出手,口型无声地说着“我的瑛儿”;还有刚满五岁的侄儿,被兵卒粗暴地推倒在地,哭得撕心裂肺,喊着“姑母救我”……
滚烫的血溅在她的脸上,是大哥的?还是二哥的?她已经分不清了。只记得那血色滚烫,烫得她睁不开眼,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城墙下堆积如山的头颅,每一张脸都曾是她血脉相连的亲人。而城楼之上,那个穿着华贵宫装、巧笑嫣然的女子,正依偎在新帝怀中,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场屠杀,红唇轻启,吐出的话语却像淬了毒的冰棱——
“陛下您看,这就是通敌叛国的下场。谢容瑛这毒妇,若不是臣妾识破她的奸计,大梁江山危矣。”
那女子,是苏怜月。那个凭空出现在汴京,自称“来自异世”的穿越女,那个抢走她丈夫、夺走她人生、最后用一句“通敌叛国”将她谢氏满门推入地狱的刽子手!
而她的丈夫,勇毅侯赵珩,那个曾对她许下山盟海誓的男人,此刻正站在苏怜月身侧,眼神冷漠得像在看一群蝼蚁。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仿佛他们之间那三十年的夫妻情分,不过是一场精心编排的笑话。
三十年……她守着一个空闺,从青丝到白发,忍受着侯府上下的白眼和磋磨,以为只要她足够隐忍、足够贤淑,总能等到他回头的那一天。她为他打理侯府,为他周旋于朝堂与内宅之间,甚至在他“假死”后,为他守着这勇毅侯府的虚名,替他供奉宗祠,替他赡养那对刻薄的公婆……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骗局!
“啊——!”
尖锐的痛意从指尖传来,谢容瑛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的指甲不知何时已深深掐进了掌心,渗出来的血珠滴落在洁白的喜帕一角,晕开一朵小小的、妖冶的红梅。
痛。
却也让她无比清醒。
她不是在诏狱里被赐死了吗?怎么会……穿着嫁衣,戴着凤冠,坐在这铺满鸳鸯锦缎的婚床上?
鼻尖萦绕的龙涎香,身下被褥的柔软,还有头上凤冠珠翠轻轻碰撞发出的细碎声响……这一切都真实得可怕。
她颤抖着抬起手,指尖拂过眼前的喜帕。那红色的绸缎上绣着百子千孙图,针脚细密,是母亲亲手为她绣了半年的嫁妆。她记得出嫁那天,母亲含泪将这方喜帕盖在她头上,说:“瑛儿,到了侯府,要谨言慎行,相夫教子,莫要丢了咱们谢家的脸面。”
那时的她,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对夫君的爱慕,羞涩地应了。她以为自己嫁给了良人,以为这红色是幸福的开端。
多么可笑!
这红色,分明是地狱的入口!是染满了她谢家一百七十三口人命的血色!
“嘶——”谢容瑛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侧耳倾听,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红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还有烛泪滴落在烛台上的“滴答”声。
这是她的新婚之夜。
她重生了。
重生在了她刚踏入勇毅侯府,刚被送入洞房的这一夜!
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恨意交织在一起,冲击着她的五脏六腑。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掀翻眼前的喜帕,冲出去将那些虚伪的面孔一一撕碎!
但她不能。
三十年的隐忍,早已磨平了她的棱角,却也淬炼出她骨子里的坚韧。她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她孤身一人在这侯府之中,外面是虎视眈眈的豺狼,她必须步步为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压低了的说话声。
“侯爷,都安排好了。”一个略显沙哑的男声响起,带着几分恭敬。谢容瑛认得这个声音,是赵珩的心腹小厮,名叫来福。前世,就是这个来福,在赵珩“假死”后,一直暗中为他传递消息,对苏怜月也是百般讨好。
“嗯。”另一个声音响起,低沉而富有磁性,正是她的新婚丈夫,勇毅侯赵珩。只是这声音里没有半分新婚的喜悦,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和算计,“时辰定在三日后?”
“是的侯爷,三日后是您去西郊围场狩猎的日子,届时安排一场‘意外’,保准天衣无缝。”来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谄媚,“那匹‘踏雪’已被做了手脚,到时候只要惊了马,再让几个信得过的护卫‘失手’,您坠崖‘身亡’的消息就能传遍汴京。”
谢容瑛的心脏骤然缩紧,指尖的力道又重了几分,掌心的伤口被撕裂得更大,鲜血顺着指缝流淌下来,滴落在裙摆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三日后……围场狩猎……坠崖假死……
和前世一模一样!
前世的她,就是在三日后听到了丈夫“意外身亡”的消息,哭得肝肠寸断,以为自己成了克夫的不祥之人,在侯府的日子更加艰难。她守着“寡妇”的名分,为他披麻戴孝,替他挡住了所有的明枪暗箭,却不知他早已金蝉脱壳,和那个穿越女苏怜月双宿双飞,在外面过着逍遥快活的日子!
“做得好。”赵珩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满意,“记住,此事绝不能出任何差错。尤其是不能让谢容瑛察觉到半点端倪。”
“侯爷放心,卑职省得。”来福连忙应道,“那谢大小姐刚嫁过来,又是个循规蹈矩的性子,定然不会怀疑。再说了,就算她有所怀疑,没有证据,又能奈您何?”
赵珩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不屑和嘲讽:“她?一个深闺妇人罢了,除了谢氏的名头,一无是处。若不是为了拉拢谢家,本侯岂会娶她?”
“侯爷英明。等您‘假死’之后,谢容瑛就是个无权无势的寡妇,到时候侯府的一切还不是您说了算?等风头过了,您再换个身份回来,到时候……”来福的话没有说完,但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哼,少废话。”赵珩打断了他的话,“让厨房把合卺酒送过来,本侯得进去应付一下。”
“是,侯爷。”
脚步声渐渐远去,似乎是来福去吩咐下人了。
谢容瑛坐在婚床上,浑身冰冷,仿佛坠入了万丈深渊。
原来如此……原来从一开始,他就从未爱过她。娶她,不过是看中了谢家的权势。他的“假死”,也并非是为了躲避什么灾祸,而是早就计划好的阴谋!
他不仅要抛弃她,还要利用她,利用谢家的势力,为他和那个穿越女铺路!
而她,前世的谢容瑛,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最后还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呵呵……呵呵呵……”谢容瑛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悲凉和刻骨的恨意。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喜帕的边缘,和掌心渗出的鲜血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血还是泪。
红烛依旧在燃烧,光影透过喜帕,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像极了诏狱里摇曳的鬼火。
她缓缓抬起头,尽管眼前依旧是那片昏红,但她的眼神却变得无比清明,仿佛能穿透这层薄薄的喜帕,看到外面那些虚伪的面孔,看到他们隐藏在笑容之下的獠牙。
赵珩……苏怜月……勇毅侯府……
所有欠了她谢家血债的人,这一世,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三十年的孤寂,三十载的隐忍,换来的是至亲头颅滚落的惨状。这笔账,她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她要让他们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要让他们也体验一下,眼睁睁看着亲人死去,却无能为力的绝望!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脚步声由远及近。
谢容瑛深吸一口气,迅速收敛了脸上的所有情绪,将掌心的鲜血在裙摆上悄悄擦了擦,然后缓缓垂下眼帘,重新变回了那个温婉贤淑、逆来顺受的谢家大小姐。
她知道,赵珩进来了。
这场好戏,才刚刚开始。
而她,谢容瑛,将是这场戏唯一的导演。
红烛高烧,映照着喜帕上那朵小小的血梅,在这喜庆的夜晚,显得格外妖异而凄厉。
这一世,红烛照的不是良缘,是地狱归来的路!
她回来了,从地狱里爬回来了。
带着满腔的恨意和滔天的怒火,来索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