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的初雪落得悄无声息,丹房的窗棂上积了薄薄一层白。郭敬伟披着厚氅,正用铜铲翻动着砂锅里的生姜。姜片在炭火上慢慢烤出焦香,混着案上当归的药味,驱散了殿内的寒气。黄锦捧着个铜盆走进来,盆里是刚烫好的酒,冒着热气。
“陛下,边关急报。”黄锦将酒放在案边,递上一份折着的塘报,“宣大总督翟鹏说,俺答汗的儿子辛爱率三千骑兵袭扰了大通左卫,掠走了两百多匹战马,还杀了守将李涞。”
郭敬伟接过塘报,指尖划过“辛爱”二字。原主记忆里,这小子比他爹俺答更凶悍,惯用骑兵突袭。他将塘报放在案上,拿起一块烤好的生姜,掰了半块扔进酒里:“李涞是王忬的部下?”
“正是,”黄锦点头,“王忬前几日还说大通防务稳固,没想到……”
“他说的稳固,是指粮仓里的‘私粮’稳固吧。”郭敬伟端起酒盏,呷了一口,辛辣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传旨,革去王忬三边总督之职,押解回京受审。让翟鹏暂代他的职务,务必守住大通。”
黄锦刚要应声,殿外传来徐阶的脚步声。首辅大人身上落了雪,官袍下摆沾着泥点,显然是从兵部直接赶来的。他捧着一本账册,脸色凝重地跪下:“陛下,翟鹏的奏报您看了?还有……这是查抄严党门生家产的清单,其中有个叫董份的,家里搜出了五千两银子,还有……一封写给辛爱的信。”
“哦?”郭敬伟接过账册,翻到董份那一页,果然夹着一封蜡封的信。拆开一看,字迹潦草,内容却触目惊心——董份竟在信里告诉辛爱“大通左卫粮草空虚,守将懈怠”,还说“若能破城,愿为内应”。
“好个严党余孽,”郭敬伟将信纸扔在炭火盆里,火苗“腾”地窜起,将字迹舔成灰烬,“董份是严嵩的门生,曾任兵部主事,看来是想借蒙古人的刀报复朕。”
徐阶躬身道:“臣已让人将董份拿下,只是……他招供说,还有几个当年跟着严嵩的兵部官员,也与蒙古有书信往来,只是没留下实证。”
郭敬伟拿起烤得焦黄的生姜,在指间转了转:“生姜能驱寒,也能去腥。这些通敌的蛀虫,就像附在骨头上的腐肉,得用猛火烤一烤。”他将生姜放回砂锅里,“你去兵部,把嘉靖二十年以后提拔的官员名单都调出来,尤其是严嵩当政时入仕的,逐个核查他们与边将的往来书信,重点查兵部和户部——这两个部门最容易与蒙古勾连。”
“臣遵旨,”徐阶顿了顿,又道,“只是翟鹏说大通兵力不足,请求调京营驰援。”
“京营?”郭敬伟冷笑,“京营的兵,除了摆样子,还能打仗?让他从宣府调兵,再传旨给山东、山西,让两地卫所各抽五百骑兵,星夜赶赴大通。”他走到药柜前,取出一味附子,“这附子性烈,能回阳救逆,对付蒙古人的突袭,就得用这种‘猛药’。”
徐阶看着那块乌黑色的附子,忽然明白:“陛下是说,要主动出击?”
“不然呢?”郭敬伟将附子切片,“俺答汗就像条狼,你退一步,他就进一步。让翟鹏在大通左卫设伏,等辛爱再来,给他个教训。”他将切好的附子递给徐阶,“你告诉翟鹏,就说‘冬雪封山,狼性贪,可诱而歼之’。”
徐阶接过附子,指尖触到药材的冰凉,心里却燃起一股热意。陛下虽在西苑修道,对兵法的洞察却比那些久居边关的将领还敏锐。他躬身一拜:“臣这就去传旨。”
徐阶走后,黄锦端来一碗刚熬好的姜汤:“陛下,喝点暖暖身子。刚才严府的邻居来说,严嵩这几日抄《道德经》抄得勤,还让家人把家里的貂皮、玉器都拿出来,说是要‘变卖充军饷’。”
“变卖充军饷?”郭敬伟接过姜汤,吹了吹浮沫,“他是想洗白自已呢。告诉巡城御史,别管他卖什么,记着钱的去向就行。”他喝了口姜汤,辛辣感从胃里漫上来,“对了,火器营那边,佛郎机炮修得怎么样了?”
“回陛下,工部说修好了三十门,还有五十门在赶工,鸟铳也配了两千支,就是……”黄锦迟疑道,“将士们说,这火器看着厉害,却不如弓箭顺手,好多人都不愿练。”
郭敬伟放下汤碗,起身走到墙边挂着的《九边图》前,手指点在大通的位置:“弓箭能射一百步,佛郎机能打三百步。让兵部选些机灵的兵,送到西苑来,朕亲自教他们用。”
黄锦愣住了:“陛下要亲自教?”
“不然你教?”郭敬伟挑眉,“三清山打猎时,我用的弩箭比这鸟铳复杂多了。”他想起师父教他校准弩机的日子,嘴角泛起一丝笑意,“让火器营把最好的鸟铳送十支来,再找个空旷的院子,搭个靶子。”
三日后,西苑东侧的空地上立起了一排木靶。郭敬伟穿着短打,手里拿着一支鸟铳,身后站着二十个精选的士兵,个个面带紧张。黄锦捧着弹药箱站在一旁,看着陛下熟练地装填火药、压实铅弹,心里暗暗称奇。
“看好了,”郭敬伟将枪托抵在肩窝,右眼瞄准靶心,“这玩意儿最怕手抖,心定了,枪就稳了。”他扣下扳机,“砰”的一声脆响,远处的靶心应声破开一个洞。
士兵们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郭敬伟放下鸟铳,指着一个缩着脖子的小兵:“你来试试。”
小兵哆嗦着接过鸟铳,刚一扣扳机,枪身猛地向后一撞,他“哎哟”一声摔在地上,引得众人发笑。
“笑什么?”郭敬伟沉声道,“谁第一次用不这样?”他扶起小兵,手把手教他调整姿势,“枪托要顶紧锁骨,胳膊别伸直,像这样……”
半个时辰下来,士兵们渐渐摸到了门道,有两个竟能勉强打中靶边。郭敬伟擦了擦手上的火药灰,对一旁的火器营指挥佥事道:“就按这个法子练,每日两个时辰,半个月后朕来考。谁能十发七中,赏银十两。”
士兵们顿时来了劲,齐声应道:“遵旨!”
回到丹房时,暮色已浓。黄锦递上一份名单:“陛下,徐大人查出来了,兵部有三个郎中曾给蒙古写过信,虽然没找到实证,但他们的家人都在大通置了田产,很可疑。”
郭敬伟接过名单,上面的名字他一个都没听过,却在每个人名旁看到了徐阶标注的“严嵩门生”“王忬通乡”。他将名单折好,放进怀里:“让翟鹏盯着这三个人的家人,若有异动,立刻拿下。”
黄锦刚要走,又被拦住:“去看看严嵩卖东西的钱,是不是真的送进军营了。”
“奴才这就去。”
夜深时,黄锦回来了,脸上带着嘲讽:“陛下,那钱哪进了军营?严世蕃让人把钱换成了金条,藏在他岳父家里了。还说……说‘等风头过了,就去江南买田置地,过好日子’。”
“好日子?”郭敬伟坐在蒲团上,望着窗外的雪光,“他们的好日子,是踩在边关将士的骨头上过的。”他拿起案上的《孙子兵法》,指尖划过“兵者,诡道也”六个字,“告诉徐阶,董份的案子可以结了,把他通敌的供词抄录百份,贴在边关各城墙上——让蒙古人看看,谁是真心降,谁是假意勾连。”
黄锦应着退下,丹房里只剩下炭火噼啪的轻响。郭敬伟翻开《孙子兵法》,却想起了师父常说的“善战者不怒,善胜者不争”。对付蒙古人,既要用鸟铳的“刚”,也要用离间的“柔”;整治严党余孽,既要查账册的“实”,也要用人心的“虚”。
他将烤热的生姜片贴在太阳穴上,辛辣的气息让头脑越发清明。窗外的雪还在下,覆盖了西苑的竹林,也覆盖了边关的烽火台。但他知道,雪下得再厚,也藏不住蠢蠢欲动的狼崽子,更挡不住这万里江山下涌动的生机。
“该磨的刀,总得磨亮些。”郭敬伟轻声自语,将《孙子兵法》合上,换成了《道德经》。书页翻动的轻响里,仿佛能听见大通方向传来的号角,正穿过风雪,落在西苑的丹房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