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的晨露还未干透,黄锦就踩着草叶上的水珠匆匆赶来,手里捧着个沉甸甸的奏本匣子。丹房里,郭敬伟正将晒干的金银花装进纱袋,清苦的香气混着晨雾漫出来,让黄锦紧绷的神经稍稍松缓。
“陛下,这是今早内阁递的急件,还有……严府的人说,严首辅病得重了,特呈来一道谢罪折。”黄锦将匣子放在案上,语气里带着几分警惕。
郭敬伟没立刻开匣子,反倒拿起一串晒干的山楂果,用线绳穿起来:“病了?前几日还能在朝堂上保赵文华,这才几日就病得爬不起来了?”他将穿好的山楂串挂在窗棂上,红玛瑙似的果子在晨光里晃悠,“谢罪折里写了什么?”
“说是……说他教子无方,纵容赵文华贪腐,请求陛下罢免他的首辅之位,回乡养老。”黄锦压低声音,“可奴才瞅着,这折子里的字笔力遒劲,哪像病得快死的人写的?”
“自然是装的。”郭敬伟拿起严嵩的谢罪折,展开一看,果然如黄锦所说,字迹工整有力,通篇都是“臣罪该万死”的套话,却半句没提那些账册的事。他指尖在“回乡养老”四字上敲了敲,“严嵩这是在以退为进。他知道赵文华一死,朝臣们盯着严府呢,索性装病躲起来,让他那些党羽在朝堂上折腾。”
正说着,徐阶的亲随匆匆跑来,在丹房外跪下:“陛下,徐大人让小的禀报,今早朝会上,御史何迁突然弹劾徐大人‘结党营私,滥用职权’,还说……还说徐大人私藏赵文华与严府的账册,意图构陷首辅。”
郭敬伟将谢罪折扔回匣子:“来了。何迁是严嵩的门生,这出戏唱得倒快。”他转向黄锦,“去告诉徐阶,让他把账册的副本呈上来,就说是‘臣遵旨整理,不敢私藏’。”
黄锦刚要走,又被拦住:“等等,让太医院派个太医去严府‘诊病’,就说‘陛下念及首辅操劳,特遣医问安’,顺便……看看严嵩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
黄锦心领神会,躬身应道:“奴才这就去办。”
丹房里重归安静,郭敬伟拿起那袋金银花,凑近鼻尖轻嗅。这花性寒,能清热解毒,恰如眼下这朝堂的局势——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他将金银花倒进陶罐,添了些甘草,文火慢煮,准备泡一壶清热茶。
午时,太医从严府回来,跪在丹房外回话:“陛下,严首辅确实病了,面色蜡黄,咳嗽不止,脉相也虚浮得很。只是……”
“只是什么?”郭敬伟隔着窗问。
“只是严公子严世蕃在一旁伺侯,见了奴才就问东问西,还说‘家父病成这样,都是被徐阶气的’,言语间颇为不记。”
郭敬伟笑了。严嵩装病,严世蕃却沉不住气,这父子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倒会演戏。他扬声道:“知道了。赏太医一匹绫罗,让他回去吧。”
待太医走后,徐阶亲自来了,手里捧着个紫檀木盒子:“陛下,账册副本都在此处。何迁弹劾的事,臣已在朝堂上辩明,只是……严党那些人轮番上阵,怕是连日都要纠缠。”
郭敬伟指着案上刚泡好的清热茶:“尝尝?金银花配甘草,败火。”
徐阶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苦涩中带着回甘。他放下茶盏,沉声道:“陛下,何迁只是个幌子,臣听说,严嵩暗中联络了三边总督王忬,让他上折子说北方边军缺粮,请求陛下拨款,还说……只有严首辅能主持此事。”
“王忬?”郭敬伟挑眉。这人是严嵩提拔的,掌管北方边防,手握兵权,让他上折子,分明是想用边患逼宫,“严嵩倒是舍得下本钱,连边防都敢拿来让文章。”
他走到药柜前,取出一味晒干的杜仲,指着上面的纹路:“徐爱卿你看,这杜仲皮韧,内里却有丝连,就像严党,看着盘根错节,实则只要找到那根主丝,轻轻一扯就能散开。王忬就是那根主丝之一。”
徐阶盯着杜仲,忽然明白:“陛下是说,要从王忬下手?”
“边军缺粮是真,但未必缺到要让严嵩出面的地步。”郭敬伟将杜仲放进陶罐,“你去查王忬的粮饷账目,看看他到底把军粮弄去了哪里。另外,传旨给宣大总督翟鹏,让他暗中核查边军实际粮草数额,直接报给朕。”
徐阶躬身:“臣遵旨。只是……若王忬狗急跳墙,勾结蒙古人……”
“他不敢,”郭敬伟打断他,“严嵩要的是权,不是反。王忬若敢通敌,第一个饶不了他的就是严嵩。”他端起茶盏,递到徐阶面前,“安心查案,茶水凉了就不好喝了。”
徐阶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心里安定了不少。陛下看似在摆弄药材,实则早已将局势看得通透,这种“静水深流”的定力,正是眼下最需要的。
三日后,翟鹏的密折送到西苑。折上说,王忬报的缺粮数额比实际多出三成,其中近半被他以“防备蒙古”为名,私下转运到了大通的粮仓,而粮仓管事正是严嵩的远房侄子。
“果然如此。”郭敬伟将密折递给黄锦,“让徐阶把这折子里的账册,跟王忬之前的奏本一起,发到内阁传阅。”
黄锦刚走,严世蕃就闯了进来,脸上带着刻意装出来的焦急:“陛下!家父听闻边军缺粮,急得咳血,说愿带病主持拨款事宜,只求陛下能让边军安稳过冬!”
郭敬伟正用竹刀削着一块茯苓,闻言头也不抬:“哦?你爹病得能主持拨款了?看来太医的药挺管用。”
严世蕃一愣,随即道:“家父是为国分忧,强撑着罢了。”
“不必强撑,”郭敬伟将削好的茯苓片放进竹筛,“王忬的账册,内阁都看过了。多出的三成粮饷,原来在大通粮仓躺着呢。朕已让翟鹏把粮调回,边军的过冬粮够了,就不劳烦你爹了。”
严世蕃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没想到陛下连大通粮仓的事都查出来了。
“还有,”郭敬伟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脸上,“你爹的谢罪折,朕准了。让他把首辅印信交出来,回府好好‘养病’吧。”
严世蕃如遭雷击,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郭敬伟冷冷打断:“回去告诉你爹,别再耍花样。他若安分,朕可以让他安度晚年;若再折腾,赵文华就是例子。”
严世蕃踉跄着退出去,刚到门口就撞见捧着首辅印信的严嵩。老首辅脸色灰败,手里的印信像有千斤重。父子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绝望——他们终究还是低估了这位西苑修道的皇帝。
丹房里,郭敬伟将晒干的茯苓片收进陶罐。阳光透过窗棂落在药柜上,照得“杜仲”“金银花”的标签格外清晰。他拿起那串山楂果,轻轻晃了晃,果子碰撞的脆响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
“师父说,‘躁则失君,静则得之’。”他轻声自语,“这朝堂的风浪,才刚起呢。”
黄锦走进来,见陛下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案上的清热茶还冒着热气,心里便知事情定了。他躬身道:“陛下,徐大人问,严嵩退了,首辅之位……”
“让徐阶暂代,”郭敬伟淡淡道,“告诉他,稳住心神,别学严嵩。”
黄锦应着,看着陛下重新拿起药材,专注地配比、研磨,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较量从未发生。他忽然明白,陛下的“道”,不在丹药,而在这看似平淡的从容里——以静制动,以柔克刚,恰如这丹房里的草木,不争不抢,却自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