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头的老槐树又开始哭了。
那是我十五岁那年的事。入夏后连续下了半个月的雨,村后的河沟涨得快漫过石桥,我和柱子蹲在桥头摸鱼时,忽然听见一阵低低的啜泣声从对岸飘过来。起初以为是哪个婆娘在哭丧,可抬起头望过去,河岸边除了几棵歪脖子槐树,连个人影都没有。
“听见没?”柱子胳膊肘捅了捅我,他脸上的痘疤在暮色里泛着青白,“像是从老槐树那边传过来的。”
老槐树位于村西头的荒地中央,树下是座荒废多年的宅子。听老一辈说,那宅子原先的主人是个大地主,土改时被枪毙在槐树下,他老婆当晚就吊死在树杈上。打那以后,但凡村里有人要死,老槐树就会在夜里发出哭声,远远听着像有人拿指甲刮擦树皮,又像女人蒙在被子里的呜咽。
“别瞎扯,”我嘴上硬着,手里的竹篓却不自觉攥紧了,“说不定是谁家的猫叫春呢。”
当晚我跟着爹娘在堂屋吃饭,外头忽然刮起一阵怪风,把窗户纸吹得哗哗响。我刚要起身去关窗,就听见院外的老槐树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用力摇晃树干。娘手里的碗“当啷”摔在地上,脸色煞白地说:“是西头那棵树在哭……怕是要死人了。”
果然,第二天清晨就传来噩耗,村东头的张大爷没熬过夜里。出殡那天路过老槐树,我看见抬棺材的汉子们走得格外快,棺材角上系的白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隐约能看见树杈间挂着团白花花的东西,像是条女人的头巾。
怪事接踵而至。先是柱子家的牛棚莫名起火,三头黄牛被烧得焦头烂额;接着村西的王寡妇去河边洗衣,回来后就高烧不退,嘴里胡言乱语着“别拽我”“我不去”。直到那天傍晚,我亲眼看见一个穿红旗袍的女人站在老槐树下,她的长发垂到腰间,裙摆被风吹得飘起来,露出一截青白的小腿。
“小崽子,看什么呢?”背后突然响起三叔的吼声,我猛地回头,却发现树下什么都没有,只有几片枯黄的树叶在风里打着旋。三叔手里提着猎枪,枪管还冒着热气,他沉着脸说:“晚上别出门,尤其是西头那块地,听见没?”
我嘴上应着,心里却跟猫抓似的。半夜等爹娘睡熟,我悄悄摸出家门,兜里揣着半块硬饼和手电筒。月亮被云层遮住一半,老槐树的影子像团巨大的黑雾,笼罩着那座荒废的宅子。我踩着杂草靠近,忽然听见宅子里传来“簌簌”的响动,像是有人在翻找什么东西。
宅门的铜环已经生锈,我推了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腐木和青苔的味道扑面而来,手电筒的光束扫过破碎的窗纸、结记蛛网的房梁,最后停在堂屋中央的供桌上。供桌上摆着个褪色的相框,里面是个穿旗袍的女人,她嘴角含着笑,眼神却冷得像冰。
“你找谁?”背后突然响起个沙哑的声音,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猛地转身,看见个佝偻着背的老太太,她手里拄着根拐杖,脸上的皱纹深如刀刻,正是住在村尾的周婆婆。
“周、周婆婆,您怎么在这儿?”我声音发颤,手电筒的光在她身上晃来晃去。
她没回答,只是盯着供桌上的相框,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声:“又来一个……又来一个替死的……”
我后退两步,不小心撞翻了身后的太师椅。“哗啦”一声响,椅子底下滚出个骷髅头,它空洞的眼窝正对着我,
颧骨微微张开,像是在无声地尖叫。我再也忍不住,转身就跑,身后传来周婆婆的笑声和拐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声。
跑到村口时,我撞上了举着灯笼来找我的爹。他看见我脸色惨白的样子,什么都没问,只是把我拽回家,关上门后才说:“那宅子底下埋着东西,是当年地主婆的陪嫁。周婆婆的男人就是为了挖那批财宝,活活累死在宅子里。”
“那……那哭声是怎么回事?”我缩在被子里,牙齿不停地打颤。
爹叹了口气,吹灭了油灯:“有些东西,不该人碰。老槐树哭,是在替屈死的魂儿喊冤呢。”
后来我再也没去过西头那块地,周婆婆也在那年冬天去世了。直到多年后我离开村子,路过老槐树时,还能看见树干上有道深深的抓痕,像是有人用指甲拼命挠出来的。村里的小孩们仍会围着老人,听他们讲那棵会哭的老槐树,和树下那座永远关着门的宅子。
只是没人知道,当年我在供桌底下,除了骷髅头,还看见一本泛黄的账本,上面用朱砂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那些都是死在老槐树附近的人。而最后一页,赫然写着我的名字,旁边画着个滴血的红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