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在草叶上凝成冰晶时,宋书航正牵着马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温楚渝坐在颠簸的板车里,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袄
——
这是他们用仅剩的碎银从山民手里换来的代步工具,车轮碾过碎石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像极了洛阳城破那日,北狄铁蹄踏碎街巷的闷响。
“前面林子怕是不好走。”
楚渝忽然掀开车帘,指着远处雾气弥漫的峡谷,那里隐约能看见几个蜷缩的人影,“像是流民聚集的地方。”
宋书航勒住马缰,果然见峡谷口的歪脖子树上挂着块木牌,用炭笔写着
“此路不通”,字迹潦草得像是被人慌慌张张划上去的。车轴转动间,他望着晨雾中萧瑟的树影,轻声叹道:“‘雾失楼台,月迷津渡’,这光景倒与当年洛阳城外的迷谷有几分相似。”
刚绕过木牌,就见十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民围了上来,手里攥着木棍和石头,为首的汉子颧骨高耸,眼里布记血丝:“把吃的留下!不然别想过!”
楚渝下意识摸向腰间的匕首,却被宋书航按住手腕。他从行囊里掏出半袋糙米,缓缓递过去,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仓廪实而知礼节’,我辈皆是乱世浮萍,何苦相煎太急?我们也是赶路的,只剩这些了。”
汉子接过米袋的瞬间,突然抽出藏在身后的短刀刺来。宋书航早有防备,侧身避开的通时,反手夺下短刀,刀柄重重磕在对方膝弯,动作行云流水,宛如书法中的笔走龙蛇。那汉子扑通跪倒,其余流民见状一哄而上,楚渝虽奋力抵挡,却被个瘦小子拽住衣角,眼看就要被拖下板车。
就在这时,林子里传来弓弦响,三支羽箭擦着流民的耳边钉在树上。众人吓得不敢动弹,只见五个穿黑衣的山匪骑马冲出,为首的独眼龙举着砍刀大笑:“这些肥肉,该归老子!”
流民们顿时作鸟兽散,宋书航护着楚渝退到板车后,断水剑在晨光里划出冷冽的弧线,剑光闪烁间,竟有几分
“剑胆琴心”
的韵味。
缠斗中,楚渝认出匪首腰间的腰牌
——
竟是去年在青溪镇见过的兵丁制式,只是被磨去了官府印记。她趁宋书航逼退山匪的空档,弯腰捡起块石头砸向马腿,独眼龙的坐骑受惊跃起,将他甩在地上。宋书航趁机剑指咽喉,却见对方突然从怀里掏出块虎形玉佩,与李三那枚如出一辙。
“周尚书的人?”
宋书航的剑尖又近了半寸,眼神锐利如鹰,“‘多行不义必自毙’,周贼党羽遍布,倒是没想到会在此处狭路相逢。”
独眼龙脸色煞白,哆嗦着说:“小的只是奉命……
奉命在此拦截可疑人等。”
话音未落,就被林中飞来的冷箭射穿了咽喉,箭尾的狼头标记在风中微微颤动。
楚渝望着那狼头,忽然想起兄长曾抄过的《黍离》:“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此刻才算懂了那份沉郁。宋书航则望着林中深处,缓缓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幕后之人倒是懂得借刀杀人的伎俩。”
“这条路再往前走,是不是有座落马坡?”
楚渝忽然开口。宋书航点头,她便掀开车帘取出地图,指着坡底的位置,“我姑姑曾在信里提过,那里有座废弃的驿站,是温家军旧部的联络点。”
行至落马坡时,夕阳正染红半边天。坡下的驿站只剩断壁残垣,墙角的石碑上刻着
“景平三年建”,正是温将军在世时的年号。宋书航抚摸着碑上模糊的字迹,目光悠远,轻声吟道:“‘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这座驿站,倒让我想起洛阳城里的那座画楼,晚晴常在那里临摹《女史箴图》。”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着,指尖在碑石上划出
“洛阳”
二字的轮廓。
北狄将领的狞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他被缚在刑架上,铁镣深深嵌进皮肉,眼睁睁看着他们将温晚晴推到他面前。她穿着他送的那件月白色襦裙,裙摆上沾记了污泥,发间的玉簪早就不知所踪,脸上却没有丝毫惧色,只有一种让他心碎的决绝。
“书航,”
她的声音很轻,却穿透了北狄兵的嘈杂叫嚣,像根细针直直扎进他心里,“莫要为我屈节。”
宋书航的嘶吼在刑房里炸开,铁链被挣得哗哗作响:“放了她!你们要什么我都给!布防图、城门钥匙,我全都告诉你们!”
他看着晚晴被北狄兵推搡着踉跄,月白色的裙角扫过地上的血污,那抹干净的白突然变得刺眼
——
就像去年上元节,她穿着这件襦裙站在画楼的梅树下,说
“书航你看,月色和梅花都不如你送的裙子好看”。
“我答应你们!”
他对着北狄将领的脸怒吼,唾沫星子溅在对方虬结的胡须上,“只要你们让她活下来,我什么都愿意让!”
北狄将领的狞笑更深了,刚要开口,却见晚晴突然撞向身边侍卫的腰间。那侍卫猝不及防,腰间的匕首
“当啷”
落地,她俯身抄起匕首的动作快得惊人,转身的瞬间,宋书航甚至看清了她耳后那颗小小的朱砂痣
——
那是她总说
“太俗气”
想点掉的。
“晚晴不要!”
他眼睁睁看着匕首刺进她心口,月白色的襦裙像被泼了盆朱砂,瞬间晕开大片猩红。她倒下去的时侯,目光还望着他,嘴角竟带着丝浅淡的笑意,像是在说
“书航,你看,我没让你失信”。
“她倒在地上时,手里还攥着半块被血浸透的衣角。”
宋书航从袖中取出用锦缎层层包裹的碎片,布料早已硬挺如板,“那是她趁乱从自已裙角撕下来的,上面还留着我绣的那朵歪歪扭扭的海棠。”
他的指腹抚过布料上模糊的针脚,那是去年他初学女红时,扎破了七根手指才绣成的。
楚渝望着他颤抖的肩膀,忽然明白兄长日记里那句
“洛阳城头的风,吹碎了多少忠魂”
的深意。
“周尚书虽未直接参与洛阳之事,但襄阳城破与他脱不了干系。当年温家军粮草被劫,正是他利用职权暗中操作,致使前线将士孤立无援。”
宋书航攥紧那块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而洛阳之殇,是北狄的铁蹄所致,这笔账,也绝不会就此作罢。”
火堆在破屋里燃起时,楚渝忽然念起姑姑日记里的句子:“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宋书航抬头看她,火光映着两人眼中的霜雪,他缓缓道:“晚晴若在,定会说‘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前路纵有风雨,我们也得走下去。”
远处的风声里,马蹄声正由远及近,像在应和着洛阳城头那夜的厮杀声。
夜露打湿板车帆布时,宋书航将最后半截蜡烛吹灭。破驿站的梁柱在月光里投下斑驳的影,楚渝数着他磨剑的次数
——
整整三十七下,比昨夜多了十二下。
“你剑穗上的红绸松了。”
楚渝忽然开口,指尖轻轻捏住那截沾着血污的绸缎。宋书航的动作顿住,她已熟练地打了个双联结,动作像极了晚晴为他整理剑穗的模样。
“寅时就得动身。”
他用布巾擦拭断水剑,声音里带着未散的沙哑,“翻过前面的风凌渡,就有通往京城的官道。”
楚渝从行囊里翻出两张皱巴巴的路引,忽然按住他紧攥剑柄的手:“书航哥,洛阳的事不是你的错。”
宋书航的指节猛地收紧,铁剑柄硌得她掌心发疼。楚渝却没松手,反而从袖中取出块半焦的布片
——
是他今早不慎掉落的,晚晴裙角的碎片。“我知道你总在想,如果当时没答应北狄……”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像在哄受惊的幼兽,“可晚晴姐姐要的,从来都不是苟活。”
他猛地别过脸,楚渝看见他耳后泛起的红。去年在青溪镇守灵时,兄长也曾这样劝慰彻夜不眠的他,只是那时她还不懂,有些伤痛需要的不是遗忘,而是承认。
“这路引上的名字……”
她转而指着
“苏玉”
与
“沈青”
两个化名,指尖在
“沈”
字上顿了顿,“会不会与沈家撞名?”
宋书航将剑归入鞘中,金属碰撞声惊飞了梁上的夜枭:“越寻常的名字越安全。周尚书的眼线不会留意两个逃难的书生与孤女。”
三更刚过,两人已推着板车钻进风凌渡的隘口。崖壁上的灯笼忽明忽暗,是山民挂的引路灯,却被宋书航用石子一一打灭。“暗处的眼睛比明处的刀更可怕。”
他低声道,指尖在楚渝臂上的伤处轻点,那里的绷带渗着淡淡的药香
——
竟是沈嘉华留在老槐树下的药膏,被她趁宋书航不备偷偷用上了。
快到隘口时,板车突然卡在两块巨石间。楚渝弯腰去搬车轮,却摸到个冰凉的东西,借着月光一看,竟是枚狼头镖,镖尖还滴着新鲜的血。宋书航迅速将她拽到身后,断水剑出鞘的瞬间,崖顶传来闷响,十几个黑衣人像山魈般坠下,为首的面具上刻着银线狼头。
“沈嘉禾的人。”
宋书航的剑划破对方咽喉时,忽然想起沈嘉华在密道入口的眼神,“他们比周尚书的人更懂追踪。”
楚渝捡起地上的镖,发现镖身内侧刻着个
“禾”
字,与沈嘉华玉佩上的
“华”
字如出一辙。
厮杀声惊动了巡夜的兵丁,宋书航拽着楚渝往密林深处跑,板车被丢在原地当幌子。穿过一片芦苇荡时,楚渝的布鞋陷入泥沼,回头望见兵丁的火把连成火龙,正朝着反方向追去。“沈嘉华故意引开了他们。”
她甩着鞋上的泥浆,忽然觉得那瓶药膏的清凉顺着伤口往心里渗。
黎明前的官道上,两人混进逃难的人群。有个瞎眼老妪抱着竹篮叫卖枣糕,楚渝刚要掏钱,却被宋书航按住手。“那篮子底下有铜铃。”
他用唇语示意,果然见老妪悄悄按动篮柄,三短两长的铃声在晨雾里荡开
——
是百市传递消息的暗号。
快到京城外郭时,守城兵丁正盘查来往行人。楚渝望着城楼上方的龙旗,忽然想起晚晴裙角的海棠:“周尚书的寿宴还有八日。”
宋书航往她手里塞了块碎银,指着不远处的茶摊:“去买两碗热茶,听听说书人在讲什么。”
茶摊的瓦罐正冒着热气,说书先生拍着醒木讲襄阳战事,说温家军是如何
“通敌叛国”。楚渝捏碎了手里的茶碗,碎片扎进掌心也没察觉。宋书航将她护在身后,对摊主笑道:“小女听闻京城繁华,一时失态。”
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茶桌下的暗格里,插着支与山匪腰间相通的虎形令牌。
日头爬到头顶时,两人终于混进西城门。城墙根下的乞丐们用石子摆着奇怪的阵,楚渝认出那是温家军的联络信号,正想上前,却被宋书航拉住。不远处的酒旗幌子下,沈嘉华穿着常服倚着柱子,手里的折扇敲着掌心,三轻一重,是他们在青溪镇约定的
“安全”
暗号。
“他果然跟着。”
楚渝压低斗笠,看着沈嘉华将块碎银丢给乞丐,乞丐们立刻打散了石子阵。宋书航往她袖中塞了张纸条:“去悦来客栈找账房,我去会会这位沈二公子。”
穿过三条街的香料铺,楚渝在账房先生的柜台前放下半块玉佩。老者抬头的瞬间,她看见他假牙后的真牙缺了颗门牙
——
正是兄长信里提过的
“老缺”。“温小姐?”
老者往她手里塞了把铜钥匙,“三楼最东间,床板下有东西。”
窗外忽然飘来阵笛音,是沈嘉华常吹的《折柳》。楚渝掀开床板,看见个铁盒,打开的瞬间,呼吸猛地一滞
——
里面竟是晚晴的绣绷,绷子上还留着未完成的海棠,针脚与宋书航绣的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