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楚渝握着木剑站在院中。
她今日练的是
“平沙落雁”,剑势展开时,灰布襦裙的衣袂翻飞如白鸟振翅,带起的风卷得院角的菊瓣簌簌飘落。
宋书航坐在门槛上磨剑,青石剑石与断水剑相触,发出沙沙轻响。这柄剑他已磨了半月光景,锈迹剥落处,露出底下寒光凛冽的剑身,映得他鬓角白发愈发分明。
“‘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先生,这两句是不是写尽了乱世里的无奈?”
温楚渝收了剑,额上沁着薄汗,手里还捏着昨日未背完的诗卷,指尖因攥得太紧而泛白。
宋书航磨剑的手顿了顿。这是晚晴尤其喜爱的一句诗。那年雪夜,她披着他的狐裘,在红泥小火炉边念起这两句,泪珠落在发烫的酒盏上,碎成点点星光。
“是,也不是。”
他放下剑,拿起案上的茶盏,水汽氤氲了他眼底的纹路,“诗人写的是梅花,却藏着不肯折节的骨。”
温楚渝似懂非懂,低头去看诗卷。阳光透过她的发隙,在书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极了晚晴当年在桃花树下读诗的模样
——
那时她总爱把诗卷铺在石桌上,发间落着粉白的花瓣。
午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草庐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息。宋书航翻出一叠旧乐谱,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忽然哼起一段调子,清越如溪涧流水。
“先生,这是什么曲子?”
温楚渝正坐在炉边烤栗子,闻言抬起头,眼里闪着好奇的光,炭火的暖光在她瞳孔里跳动。
“《秋江渡》。”
宋书航的声音很轻,像被雨丝打湿了,“当年与你父亲泛舟采石矶时作的。”
温楚渝的动作停住了。她早就忘记了父亲的模样,唯一还能记得的是姑姑日记里的那个模糊的名字,像蒙着一层雾。
“父亲他……”
宋书航忽然攥紧了乐谱,指节泛白得几乎要嵌进纸页里。窗外的雨恰好在此刻变急,噼啪打在窗纸上,像是要敲碎什么。他盯着炉中跳跃的火苗,喉结滚动半天才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火燎过:“襄阳城破那日,他守着粮仓没退。”
温楚渝捏着栗子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壳烫得她指尖发红。炭火
“噼啪”
爆出个火星,映得宋书航眼底一片晦暗,他拢起乐谱的动作带着不易察觉的僵硬,仿佛那纸张上还沾着经年不散的焦糊气。
“烤焦了。”
他重复道,目光掠过那两颗焦黑的栗子,像被刺了似的移开视线。
温楚渝慌忙把焦栗子丢进炭灰里,焦糊味混着雨气漫开来,竟让她莫名想起姑姑日记里那句没头没尾的话:“火光染红了半个夜空,连雨都浇不灭。”
她偷偷抬眼,见宋书航望着窗外的雨幕,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落寞,鬓角的白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颊边,像落了层霜。
入夜后雨还未停,温楚渝被冻醒,听见隔壁传来低低的咳嗽声。她披衣过去,见宋书航正坐在灯下,手里拿着半块玉佩。那玉佩裂成了两半,一半刻着
“书”,一半刻着
“晴”,裂痕处还留着暗红的血渍
——
那是当年晚晴用这玉佩为他挡过一箭。
“先生,夜深了。”
她轻声道,将一件厚氅披在他肩上,指尖不经意触到他微凉的肩头。
宋书航猛地回神,慌忙将玉佩塞进袖中,耳根竟微微泛红。这是温楚渝第一次见他失态,心跳莫名快了半拍,像有只小鹿在胸腔里乱撞。
“明日教你《广陵散》。”
他转过身,声音有些不自然,像被风吹得变了调,“那曲子能安神。”
温楚渝点点头,退出门时,见他重新拿出那半块玉佩,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刻字,动作温柔得仿佛在触碰稀世珍宝,烛火在他眼底映出细碎的光。
雨敲打着窗棂,像一首绵长的歌谣。温楚渝躺在床上,摸出枕下的日记,借着月光翻开。最新的一页上,她写:“先生的心里,藏着一片海。”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云隙里钻出来,照亮了草庐前那畦秋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