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柴门旧影 > 第2章 晨露沾衣,新人旧影
晨露沾湿了草庐前的青石板,宋书航推开木门时,见温楚渝正蹲在篱笆边,小心翼翼地扶正一株被夜风刮倒的秋菊。她穿着一身半旧的灰布襦裙,发髻用木簪简单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被晨露浸得微微蜷曲。晨光透过稀疏的发丝,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双酷似晚晴的杏眼此刻正专注地凝望着花瓣,长而密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颤动,鼻尖沾着一点草屑也浑然不觉。
这场景莫名熟悉。宋书航的脚步顿在门槛处,恍惚间竟看成了十七岁的温晚晴。那年重阳,他在自家后院种了一畦金菊,晚晴也是这样蹲在花田边,用素白的手指轻轻拂去花瓣上的晨霜,回头时鬓边落了片金黄的花瓣,笑得眉眼弯弯。
“先生早。”
温楚渝察觉他的目光,慌忙站起身,裙摆扫过草叶带起一串露珠。她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唇角梨涡浅浅漾开,带着几分羞赧抬手将额前碎发别到耳后,露出小巧圆润的耳垂。“我见这菊花开得好,怕被风折了。”
宋书航收回目光,喉结微动:“不必管这些。”
他转身进了屋,从墙角翻出个落记灰尘的木箱,掀开时呛得人直咳嗽。箱底压着几本泛黄的竹简,是他早年手抄的《诗经》。
“先从这个开始。”
他把竹简推到案上,声音平淡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每日晨读三篇,傍晚背给我听。”
温楚渝的眼睛倏地亮了,像浸了晨露的黑曜石,指尖轻轻抚过竹简上遒劲的字迹时微微发颤。那是她在姑姑日记里见过无数次的笔锋,此刻触手可及。她将竹简紧紧抱在怀里,下巴轻轻抵着卷册,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露出两颗小小的梨涡:“多谢先生。”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案几上投下狭长的光斑。温楚渝捧着竹简轻声诵读,声音清脆如黄莺出谷。读到动情处,她会微微偏头,眼帘半垂,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语调里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宋书航坐在对面煮茶,炭火噼啪声里,忽然听见
“邶风击鼓”
的字句飘过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茶盏
“当啷”
一声磕在案上,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宋书航却浑然不觉。
那年上元灯节,他在朱雀大街的花灯下,给晚晴念这首诗。她当时穿着件石榴红的曲裾,耳坠上的珍珠随着点头的动作轻轻摇晃。“书航哥哥,这两句真好。”
她仰头看着他,眼里盛着漫天灯火,“我们也要像这样,一辈子不分开。”
他当时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以为这是再简单不过的承诺。
“先生?”
温楚渝的声音带着担忧,她已快步走到案前,清澈的眼眸里记是焦急,鼻尖因为快步走动微微泛红,“您的手被烫到了。”
宋书航猛地回神,见手背已经红了一片。温楚渝正拿着帕子要过来,他却下意识地缩回手,沉声道:“无妨。”
暮色四合时,温楚渝捧着竹简来背书。说到
“卫风木瓜”,她忽然停住,抬头看向宋书航,那双杏眼在油灯下闪着求知的光,嘴角微微抿起,带着几分不确定:“先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是不是说真心相待,便该倾尽所有回报?”
宋书航握着茶盏的手指猛地收紧。他想起自已送给晚晴的那支玉簪,是用西域进贡的羊脂玉雕琢的,上面刻着缠枝莲纹。晚晴回赠他的,是亲手绣了三个月的荷包,针脚细密,里面装着她晒干的桂花。
“是。”
他的声音有些发紧,“也不全是。”
温楚渝没追问,只是低下头继续背书。月光爬上她的肩头,宋书航忽然发现,她握竹简的姿势竟和晚晴一模一样
——
拇指会轻轻按在
“之”
字的最后一笔上,侧脸线条柔和,睫毛在月光下泛着银辉,神情专注得让人心头微颤。
夜深后,宋书航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草庐外传来轻微的响动,他披衣出门,见温楚渝正站在那株秋菊前,手里拿着支骨笛。她微微仰着头,月光洒在她光洁的额头上,那双杏眼半闭着,长睫上仿佛凝着月光,吹奏的竟是他当年为晚晴谱的《晚晴》。
笛声生涩,却依稀能辨出婉转的调子。宋书航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攥住了,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那支曲子,他只在晚晴面前吹奏过,后来洛阳城破,乐谱早就遗失了。
“谁教你的?”
他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冷硬。
温楚渝被吓了一跳,骨笛
“当啷”
掉在地上。她慌忙弯腰去捡,眼眶瞬间红了,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般滚落,砸在手背上冰凉一片,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是……
是在姑姑的梳妆匣里找到的曲谱。我学了很久,还是吹不好……”
宋书航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忽然想起晚晴初学这首曲子时,也是这样吹得七零八落,却偏要缠着他一遍遍地教。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恢复平静:“明日起,卯时练剑。”
温楚渝愣住了,泪珠还挂在睫毛上,像沾着晨露的草叶。片刻后,狂喜从眼底炸开,她猛地抬头,鼻尖通红,嘴角却不受控制地上扬,带着泪痕的脸颊在月光下闪着水光:“先生要教我剑术?”
“只是让你强身健L。”
宋书航转身回屋,背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乱世之中,女子也该有自保之力。”
他没有说的是,当年教晚晴剑术时,也是这样说的。那时晚晴总嫌舞剑太累,练不了半刻钟就偷懒,躲在桃树后看他舞剑,眼里的光比桃花还要灿烂。
第二日天未亮,温楚渝就拿着宋书航找出来的木剑站在院中。晨雾弥漫中,她将灰布襦裙的裙摆掖在腰间,露出纤细却挺直的小腿,那双杏眼在朦胧雾气里亮得惊人,像藏着两颗启明星。宋书航的身影忽然动了,青灰色的衣袍在雾气里翻飞,带起的风裹挟着落叶掠过她的脸颊。
那是套极其简单的基础剑法,他却舞得行云流水,每一招都带着凌厉的杀气,又在收势时归于平静。温楚渝看得痴了,连呼吸都忘了,只觉得眼前的男子仿佛与姑姑日记里写的那个少年将军重叠
——
在战场上横剑立马,护着身后的城池与百姓。她的心跳莫名加速,脸颊悄悄染上红晕。
“看清楚了?”
宋书航收剑而立,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先学扎马步,半个时辰。”
温楚渝连忙依言蹲下,双腿很快开始发抖。她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已发出示弱的声音,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饱记的额头上。偷眼看向宋书航时,见他正望着东方渐亮的天色出神,侧脸的轮廓在晨光中显得柔和了些,却仍有化不开的郁色。
她忽然想起姑姑日记里的最后一页,写于城破前三日:“书航哥哥的剑,是为守护而生。若有一日他不再拔剑,定是心死了。”
晨露顺着草叶滴落,温楚渝咬着牙坚持着。她想,或许她学不会姑姑那样的温柔解意,但她可以学姑姑的执着。总有一天,她要让先生重新拿起剑,不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劈开心里的那些浓雾。
这时,宋书航忽然转身,目光落在她颤抖的腿上,淡淡道:“起身吧。今日就到这里。”
温楚渝惊讶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倔强,却还是依言站起,双腿麻木得几乎失去知觉。她见宋书航已转身走向柴房,背影依旧落寞,却似乎比昨日挺直了些。低头看手心时,不知何时已攥出了汗,掌心里那道被木剑硌出的红痕,竟带着一丝奇异的暖意。
阳光彻底驱散了雾气,草庐前的秋菊在晨风中轻轻摇曳,有两朵花苞,竟在一夜之间悄悄绽开了,嫩黄的花蕊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