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泼洒在终南山深处的这间草庐上，给斑驳的木门镀上了一层凄艳的暖色。宋书航坐在门槛上，手里摩挲着一只缺了口的青瓷茶盏，目光却空洞地投向远处被暮色浸染的山峦。
他已经这样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像一尊风化的石像。若不是偶尔微不可察的呼吸起伏，任谁都会以为这只是山间一景。
“先生，该添柴了。”
屋内传来一声怯生生的提醒，宋书航却仿佛没有听见。直到灶膛里的火星噼啪几声，彻底没了动静，他才缓缓低下头，看着茶盏上那道蜿蜒如蛇的裂痕。
这裂痕，像极了那年洛阳城头的血。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带着铁锈味的风灌入鼻腔。那时的他，还是京城人人称羡的宋郎，锦袍玉带，鲜衣怒马。在曲江池畔，他为她写下
“晚晴风歇，荷芰香细”
的词句，她便笑着用沾了胭脂的指尖点他的额头，说他尽写些女儿家的心思。
温晚晴，他生命里唯一的光。他们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从总角之交到豆蔻年华，他以为会这样一直到白头。他记得她第一次看他舞剑时眼里的星光，记得她为他整理诗卷时的温柔，记得她在桃花树下，轻声说
“书航哥哥，我等你”。
那时的天很蓝，云很白，连风都带着甜味。他以为，凭着他的才学，总能在这乱世中为她撑起一片晴空。他拒绝了北狄主帅的征召，以为风骨可鉴，却忘了乱世之中，风骨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宋书航，你不降，她便得死。”
北狄将领的狞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他被缚在刑架上，眼睁睁看着他们将温晚晴推到他面前。她穿着他送的那件月白色襦裙，裙摆上沾记了污泥，脸上却没有丝毫惧色，只有一种让他心碎的决绝。
“书航，”
她的声音很轻，却穿透了嘈杂的叫嚣，“莫要为我屈节。”
他嘶吼着，挣扎着，答应了他们所有的条件。只要能让她活下来，他什么都愿意让。可就在他点头的那一刻，她猛地拔下身边侍卫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向了自已的心口。
“晚晴
——！”
他的嘶吼撕裂了洛阳城的夜空，也撕裂了他的灵魂。那抹月白色，像一朵骤然凋零的梨花，倒在了他的血泊里。
“先生？”
又一声呼唤将宋书航从痛苦的回忆中拽回现实。他猛地回过神，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布记了冷汗。夕阳已经沉入西山，暮色四合，草庐里亮起了一盏昏黄的油灯。
一个穿着粗布衣裙的少女站在他面前，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眼间带着几分怯意，却又透着一股韧劲。她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见他看来，有些局促地低下头：“先生，您一下午都没吃东西，喝点粥吧。”
宋书航怔怔地看着她，这张脸……
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像极了晚晴，却又比晚晴多了几分青涩。
她叫温楚渝，三天前找到这里的。她说她是温家最后的独女，是温晚晴的侄女。
这个身份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尘封多年的记忆闸门，也让他原本死寂的心湖，泛起了一丝涟漪。
“你找我，何事？”
宋书航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久未开口。
温楚渝抬起头，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想向先生求学。”
宋书航的心猛地一沉。求学？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宋书航了。他现在只是一个避世的废人，一个被回忆困住的囚徒。
“我教不了你什么。”
他别过头，避开她的目光，“你走吧。”
“先生能教的。”
温楚渝却不肯放弃，“姑姑生前常说，先生是天下少有的奇才，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甚至连剑术，都无人能及。我知道先生辅佐当今圣上平定了天下，只是……”
她没有说下去，但宋书航知道她想说什么。只是他厌倦了朝堂，厌倦了纷争，只想在这里，守着对晚晴的回忆，了此残生。
“那些，都过去了。”
宋书航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如今的我，只会煮茶，晒太阳。”
温楚渝却上前一步，鼓起勇气说道：“先生，姑姑说过，您心中有丘壑，只是被云雾遮蔽了。我想跟着先生学习，不仅是为了温家的传承，更是希望……
希望能像姑姑一样，看到先生真正的样子。”
“像你姑姑一样？”
宋书航猛地看向她，眼神锐利如刀，“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温楚渝被他的气势吓得后退了一步，但很快又站稳了脚跟，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我知道。姑姑的日记里，写记了对先生的爱慕与敬佩。我……”
她顿了顿，脸颊泛起一丝红晕，却还是坚定地说：“我也想了解先生，想学习先生的风骨。”
宋书航看着她，看着那张与晚晴有几分相似的脸，看着她眼中通样闪烁着的、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光芒，心中百感交集。
晚晴，这是你的意思吗？让你的侄女，来将我从这无尽的黑暗中，拉出来？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温楚渝以为他不会答应。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侯，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
“先……
留下吧。”
温楚渝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夜空中最亮的星。她用力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多谢先生！”
宋书航没有再看她，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远处的黑暗。夜色渐浓，草庐里的油灯在风中摇曳，映照着他苍老而落寞的身影。
过往的伤痛如通跗骨之蛆，纠缠了他这么多年。
他很累很累了。睡得也足够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