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坏人
津城从来不太平,可如眼下这样乱也是头一遭。青洪帮、三圣堂、宏盛帮……津城的帮派从大到小,被龙帮一个一个吃掉,街头械斗每天不重样,血染红了运河码头。
运河帮仅剩的两三位当年与金三爷一起打天下的叔伯和仍在位的七八个堂主倒异常安静,各路生意的秩序反比陶四活着的时候好,众人大约都回过味儿来,眼下的运河帮,谁闹腾的欢,谁先死。
楚怀雄的吊唁会像一场蹩脚的闹剧,各路官员避之不及,乱七八糟的江湖人物跑来献殷勤。楚从周身子不好,雇了个孝子在老爹灵前磕头还礼,一场丧礼不伦不类被传作街头巷尾的谈资。
坊间传闻,楚从周要在父丧五七之内,迎娶国府教育部次长的千金,因此楚宅并没有因为两场丧事而萧条,过聘礼、订吉期,竟是一片喜气。
大金花坐在陶宅空荡的餐桌前看着报纸,方如慧坐在她对面,木讷地吃饭,药很有效,她这些日子安静多了。冯妈将汤放在她面前,赔笑说：太太今天胃口倒好。
方如慧看也不看她,只是低头吃饭。冯妈只当她还在为丧夫而伤心,无奈地摇摇头,又扭头悄向大金花：极悲伤肺,昨天听见太太有些咳,大小姐还是得多开解太太。
大金花强忍笑意,假作关心地看方如慧一眼：放心,我有。您也别忙了,坐下一起吃。
不用,厨房里饭也现成,菜也现成,这些天,帮里的小伙子们在家吃饭,热闹！冯妈边说边走,说得不甚清楚。
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方如慧有气无力地开口。
夫人说哪的话大金花的笑容灿烂,四爷不在,婉茵又找不见,我照顾夫人是应该的。
提到婉茵,方如慧明显哆嗦一下,惊恐地盯着大金花。
我叫了仇人二十多年的父亲、母亲。大金花的声音平静,仿佛在讲一个故事,每叫一声,心窝里就挨上一刀子,我都忍过来了,夫人才与我相对几日就受不住了别忘了,是我给夫人机会,让你杀了负心的男人,你该感谢我才是。
对不起你的是我,是陶四,与婉茵无关。方如慧乞求地说。
养女不教,夫人当有报应。大金花收起报纸,缓缓拨着汤里的油花,这些年,您最遗憾的是没能把我给陈老太爷做小妾吧。大金花笑容渐浓,多亏老太爷乐极生悲,还没办事,人没了,这么多年,其实我一直想问您,您非把我塞给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是不是怕……四爷纳了我
方如慧惊得掉了筷子。夫人别怕。大金花缓缓喝着汤,这些年,咱们俩表面上母慈女孝,其实……你不是一直想让我体面地去死吗不然,你不会找枪手,想把我和洛小玫一锅端。其实你不用费那么大劲,洛小玫根本没怀孕,从被陶四强要她那天起,她比我还想四爷死。
方如慧的恨意渐渐拧成一缕凶光,从她的眼睛里喷出来,恨不得将大金花刺穿,然而只是一瞬,她随即又恢复了方才的呆滞。
大金花假作没看到,提箸夹菜,忽然看向方如慧,真诚地问：四夫人,好好活着,不好吗
方如慧一愣,她没能明白大金花的意思,再看大金花只是低头吃饭,再不说话。
有用人把一个个花篮搬进来,大金花会意：楚先生又来了
在门口,楚先生说大小姐不让他进来,他不敢进来。佣人回说。
让他滚！大金花说着,起身离开。
方如慧凝望她的背影,目光一点一点变得深沉。
自从楚从周的聘礼和媒婆一起被大金花丢出去,楚从周便每天来一次,或送花,或送吃食,大金花每次都把东西留下,把人赶出去。没想到楚从周倒不生气,人到宅院外便停脚,请佣人带东西进去,并通报。每每等佣人来回了大金花的话,他才目的地离开。
夜里,方如慧再没力气唱戏,大金花对镜梳头,心头冷笑,或许是她太高估方如慧,比起剩下半条命的方如慧,帮中兄弟已经寻了好几天,总是没有陶婉茵的消息。
呯的一声,房门突然被撞开,大金花几乎跌了梳子,却见身穿衬衫长裤楚从周走进来。
谁让你进来的大金花怒视楚从周。
楚从周仍是一副怯怯的样子：金花姐,我很想你,我想见见你。
现在见到了,滚出去！大金花起身赶人。
是我请从周进来了。方如慧笑吟吟地走进来,她一身崭新的旗袍,头发绾得整整齐齐,身体颤颤巍巍,却一脸挑衅地看着大金花,我的女儿啊,你也不小了,从周对你有心,是你的福气。这女大当嫁,你的婚事,我这个母亲还是能做主的。楚家是什么身份,你别说做妾,就是当使唤丫头也是抬举了。
方如慧越说越得意,忽然,她的笑容僵住了,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大金花看向自己的目光竟有一丝怜悯,这女人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不发疯以大金花的脾气应该鱼死网破地拼命,方如慧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可是来不及了。
大金花自顾梳头,声音异常平静：别说做妾,就是三媒六聘,大轿进门,我也不同意,楚从周,你给我滚出去！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枪响,大金花别过头不看。方如慧意外地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流血的窟窿。你敢骗我楚从周一脸委屈地看着方如慧,再一次扣动扳机,不是金花姐请我进来的,你竟然敢骗我！
方如慧像一片破麻袋,缓缓倒了下去。四夫人,好好活着,不好吗白日里,大金花的声音回荡耳边,原来,这丫头是这个意思,难怪她每每留下楚从周的东西,是为了这个疯子希望。方如慧不招惹楚从周就不会死,想利用楚从周报复,就一定会死在楚从周手里。
原来大金花一再恶语相加,就是逼着方如慧,看她会不会利用楚从周。方如慧想要苦笑,却疼得笑不出来,是她技不如人,选了死路。早该结果了大金花,如今养虎为患,方如慧不甘心地闭了眼睛。
金花姐,是她说你同意了,我才进来的,你不要生我气好不好楚从周怯怯地看着大金花。
四夫人死在你手里,就算你是警察厅长,也要给运河帮一个交代。大金花平静地说。
是她骗我的,她骗我,她就该死！楚从周像一个生怕被人冤枉的孩子,一再强调,金花姐,是她先骗我的！你不能怪我！
带着你的人,滚！今天的账,运河帮自然要讨回来。大金花沉声说。
金花姐,不是我的错,你不能怪我。楚从周委屈地扑到大金花脚边,头蹭着女人的腿,你陪着我好不好我只想跟你在一起。除了你,外面都是坏人,他们都想害我。
说着,客厅里传来叫嚷声。大金花突然警觉起来：你要干什么
他们都是坏人,都是坏人！楚从周梦魇一般,反复地说着。
楚从周,你敢动外面的人,老娘先弄死你！大金花说着,一脚踢开楚从周,快步跑出去。
果然,客厅里,大批的巡警举着长枪,几个运河帮的弟兄被打得鼻青脸肿,冯妈和其他人被绑在一起。
冯妈！大金花忙上去解绳子。
楚从周才一步一摇地走过来,他笑看大金花,忽然大叫：快,快把他们解开,金花姐不想绑着他们。
巡警们并没动,楚从周笑得更厉害。大金花扭头看向他：你要怎样才能放过他们楚从周,你一再挑衅,与运河帮的梁子结到底,最后只能是鱼死网破,你不怕死,我们运河帮也不怕。
金花姐,你最疼我。楚从周笑眯眯地行至近前,贪婪地搂住大金花的腰,除了你,我什么都不要。
大金花忽然换出一张笑脸,挑衅地看着他：你那次长千金的老婆怕不是这么想的,你要我,她知道吗
她就是个花瓶,我摆着她说明我有她,可哪天,一个不小心,花瓶摔碎了,我也是……有过她。楚从周的笑容诡异。
大金花狠咬一咬唇：你把这里所有人都放了,我跟你走。
我就知道,金花姐最疼我。楚从周搂紧大金花,见巡警们都看着自己,不耐烦地叫,快放人,快放人！
大小姐！冯妈强忍着眼泪看向大金花。
别怕,家去吧,好好过日子,等我闲了,还去吃你的炖蹄膀。大金花的笑容仍然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