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沈公子与罗姑娘
落经线、牵经线、套筘、弯结、嵌后轴经、拖经面、嵌前轴经、捎经面、挑交、打翻头、箸踏脚棒、扪经面、画样、配色线、摇线、修毛头。
缂丝的流程精细复杂,罗纹与罗绮相携看着朱阿姨一双略瘦的手上下翻飞,快而不乱。罗纹善画,只觉眼前这织机竟比最小支的排笔还得用,远山近水,芳草竹林,林间人物百态,栩栩如生。
果然精妙。罗纹点头赞道,朱嬷嬷,可否让我试试。等了半晌,却没有任何回应。
长姐,缂织时必得全神贯注,稍一分神,一梭错,整卷全毁。罗绮小声解释道,朱嬷嬷是这里一等一的熟手,缂织时不说话的。
罗纹自知冒失,不由脸红。罗绮微微扭头,瞥向一直站在她们身后的沈锦。
沈锦瞬间会意,目光转向门口：哎是兄长来了。织房后面的池子里,芙蕖正盛,想来今年是再不可得了,兄长必是来赏花的。
罗纹闪着亮晶晶的眼睛：野塘落芙蕖,下有潜鳞躍,如此景象,怎可辜负说着快步出门去。
这姑娘可越来越不含蓄了。沈锦忍笑说。
还不是因为你家沈大公子喝多了,放浪形骸在先,他都要收复十六州了,还不许我们罗大姑娘赏荷罗绮一句话逗笑了朱阿姨,她不得不停下手。
沈锦反身麻利地关上房门,朱阿姨起身,让罗绮坐在她的位置上：左手放这儿,右手拿着这个。朱阿姨说着,将梭织放在罗绮手里,这样拿,别太用力,也别不用力。
脚放这儿朱阿姨摆好罗绮,经线分单双,你这样用力,看,看,这是所有单数经线……
罗绮的手微微发抖,眼看已织半卷的竹林七贤图,她生怕织错一梭,前功尽毁。
没事儿！朱阿姨笑着说,小罗,我织了这些日子,还真的爱上了这个。这织机看着复杂,用熟了却是能与人心意相通的。朱阿姨说着,握住罗绮拿梭的手,以彩色纬线缂素色经线。
脚用力。朱阿姨像教小学生写字的老师一样耐心地说,你看,线就这样摇过来,用这个修一下。
罗绮喜地看着自己的手,看着手下的丝线,完全没注意到沈锦也在专注地看着她。
昨日,沈家申大娘子下了帖子,请栾大娘子携女儿们今日来家里饮谢花宴,赏今年最后一池荷花。
沈家虽是曲阳县首富,宅院颇为精致,却因与罗家素来交好,女眷们常走动,院中景致早看熟了。妇人们还能听书听戏,罗绮第一个坐不住,她既看不懂杂戏,更听不懂诸宫调,罗纹又是个不爱热闹的,罗绮便撺掇她织造坊看缂丝。
申氏着沈锦陪同姑娘们去织房赏玩,又送她们上等丝线做绣活玩。一切都与沈锦和罗绮预计的一样。
侍墨假作随意地将罗家姑娘们往织造坊去的消息传给沈钰的亲随,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沈钰便跟着来了。
二哥儿,唐参军来了。一听到隔门传来霍管事的声音,罗绮飞快地跳起身。
唐铁牛沈锦不相信地看向罗绮,提亲不成,追到织房来抢亲
疯了心跑到你们沈家来抢我罗绮白了沈锦一眼。
说话间,沈锦已开了门,快步迎出去,却见唐铁牛双手叉腰,立于院中。
见过唐参军。沈锦快步上前行礼。
唐铁牛看也不看他,只拱了拱手：二公子有礼,行在司的贡使昨日到了州府,如今人在曲阳,刘知县命我来传你过府说话。
沈锦眯了眯眼睛,虽然不是古代人,但以他的常识也知道贡使是汴京派来了,隶属行在司,名义上替内廷巡察贡品筹备事宜,却享钦差待遇。这样的大员,知府跪着伺候还来不及,怎么会舟车劳顿到曲阳这个县城来要见沈家的人,随便找个慢班衙差来知会一声,无论如何也用不上司法参军。
但不知贵人到此有何要事沈锦低声问道。
贵人的事,我哪儿知道唐铁牛没好气地说,原是传沈家主君去说话,可申大娘子派人传话说主君突发旧疾,难以起身,如今二公子照管织造坊,你去见贵人,也方便回话。
沈锦心头冷笑,沈义伦这只老狐狸,舍了儿子保自己。烧他的贡织都是轻的,该连沈家一起烧了。
全曲阳都知道,罗怀山的女儿没看上唐参军,情愿嫁给沈家的庶子。唐铁牛只有眼角打量这位沈二公子,也不是什么人中龙凤,不过比自己高一点,瘦一点,眼睛大一点,鼻梁高一点,并没什么过人之处,于是心头更恼。
二公子立刻跟我们走吧,贵人还等着呢。唐铁牛没好气地说。
唐铁牛！罗绮快步走过来,公报私仇非君子所为。
罗二姑娘也在唐铁牛满是胡茬的脸皮一红,在下奉命行事,哪有什么私仇官家的事,二姑娘闺阁之身,不便多言。虽是气话,却也是提醒。
罗绮简单回想了一下她安排的情节,这个唐铁牛是个好人,帮罗家抓了她这个叛家之女,那位贡使是行在司少监郑友,被沈锦重金收买。
她悄悄凑到沈锦耳边：身上银钞不可少,遇事用钱脱身。
沈锦会意点头,才要走,忽听身后传来沈钰的声音：且慢,父亲有疾,当是我这个长子出面,如何轮到二弟
沈钰几步行至近前,罗纹悄悄跟在他身后。理是这个理。唐铁牛扫一眼头戴书生巾的沈钰,只是贵人必要问贡织之事,大公子可能支应回答,若答不出,惹恼了贵人……还请大公子三思。
不过是贡使来问话,不用大惊小怪,兄长照看这里。沈锦这句话是真心的,无论如何,他不能把这个十八九的孩子推出去,况且他手握剧本,还就不信应付不了一个在内廷奴颜婢膝,在市井狐假虎威的太监。
人已出了织造坊,沈锦忽然回头：还请兄长送二位姑娘回去,栾大娘子那里怕是着急了。
沈钰上前一步,却明显看见沈锦的眼睛在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他唯有郑重点头。
眼看着沈锦上了县寮的马车,罗绮忙转向沈钰,想指点他备重礼以防有变,却不想沈钰先转身霍管事：去把坊里藏着的那架灵鹤衔芝的缂丝桌屏取来。
那是主君的心爱之物。霍管事明白沈钰要做什么。
我不信在父亲眼里,儿子还没有一架桌屏心爱。沈钰再没有往日的温文尔雅,怒声道,快去取来！
霍管事再不敢迟疑,忙不迭地去寻。
看着沈钰一脸焦急,罗绮忽然觉得属于许朗维的这张脸也没那么讨厌,然而笑容还没来得及显在脸上,她脑中忽然电闪雷鸣,转瞬间,她想起这个贡使是来做什么的,于是不安地又看向沈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