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颍川秋末,枯黄的芦苇在涡水岸边簌簌作响。二十二岁的陈昱攥着染血的令旗,看着最后一批黄巾降卒卸下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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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面色黧黑的汉子平均年龄过三十,却在他的注视下乖乖排成队列,甲胄下露出的旧伤比他的年岁还多。
“把第三队的汝南人单独整编,他们与颍川本地兵械斗过三次。”
陈昱将令旗甩给身旁的许褚,年轻的下颌绷出锐利的线条,“告诉他们,明日起屯田分粮按战功算,杀过西凉兵的,稻米多领半斗。”
河畔高台上,三十岁的荀攸正抚着腰间的双鲤玉佩。他看着少年将军靴底沾着的泥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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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昨夜亲自下田查看排水渠时踩的,比郡府送来的屯田图更鲜活。这个比自已小八岁的年轻人,三个月前还是个在洛阳太学读书的贵胄,此刻却像握惯了犁耙的老农,把三万黄巾降卒驯成了会耕地的兵士。
“先生还要躲到何时?”
陈昱忽然转身,目光精准地落在芦苇丛后的青衫身影上,“您每日卯时看我练兵,申时查我屯田账,总不会是来学排兵的吧?”
荀攸走出芦苇荡,衣摆扫过带刺的蒺藜却浑然不觉。他见过太多少年将军刚愎自用,却从未见过谁在二十二岁就懂得在军粮里掺野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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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为了克扣,而是让降卒知道,他们与陈氏私兵吃的是一样的饭。
“陈司马整编黄巾,用‘什伍连坐法’却不加桎梏,许他们农忙时回家收麦。”
荀攸从袖中取出卷成细筒的《尉缭子》,封皮上的指痕显示频繁翻阅,“却又在每队安插三名颍川子弟,明为教习,实为监军。”
陈昱擦了擦手,指尖还沾着调配军粮时的麸皮:“先生看得明白,这些黄巾贼跟着张角烧过荀氏的庄子,若不用本地人制衡,恐成心腹之患。”
他忽然笑了,露出少年人特有的锐利,“不过先生每日来盯梢,难道荀氏长老会怕我一个毛头小子?”
荀攸的目光落在陈昱胸前的陈氏家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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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制的齿轮纹,暗合冶铁与农耕,这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早把世家的权谋刻进了家徽。“荀氏不怕少年人掌权,”
他忽然压低声音,“怕的是少年人既有开铁矿的胆,又有分粮给流民的仁。”
子时的陈氏祖宅,陈昱正在油灯下修改屯田图,狼毫在绢帛上划出利落的线条。门扉轻响,荀攸带着一身寒气闯入,袖中掉出半片竹简,上面用密语写着
“董卓欲徙天子西迁”。
“先生这是……”
陈昱看着竹简上的荀氏暗纹,忽然明白眼前人已让了决断。
荀攸拂袖关窗,青铜灯台上的火苗剧烈晃动,将他的影子投在记墙的军阵图上:“我看过你写的《屯田十二策》,在‘分地’条下注‘三年后许兵卒赎田为农’——
这是学赵充国的屯田制,却比他更懂人心。”
他顿了顿,从怀中掏出枚刻着云雷纹的玉珏,“荀氏长老会允诺借你三百私兵,但需要你在铁矿契约上按手印。”
陈昱盯着玉珏上的双鲤纹与云雷纹交织,忽然想起上个月在荀氏坞堡,看见三十岁的谋士跪在祠堂里,为了说服长老支持自已,额角磕出血痕。“先生明知我没有铁矿全契,”
他握住荀攸递来的狼毫,笔尖在契约上悬而未落,“为何还要押上自已的前程?”
荀攸望着窗外的冷月,想起十年前党锢之祸,荀氏险些被抄家,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冒死将族中典籍藏进陈氏商队的粮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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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少年,此刻正在他面前用二十二岁的手,握住改变颍川命运的笔。“因为你敢在议事厅摔了孔伷的调令,”
他忽然轻笑,“敢把郡府拨的三成军粮分给受灾的坞堡,敢让黄巾降卒与世家子弟通练刀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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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事,我三十岁才敢想,你二十二岁就让了。”
三日后的点兵场,三万黄巾降卒列成新整的
“五行阵”。陈昱披着未及腰的甲胄登上将台,看见荀攸混在观礼的世家子弟中,青衫袖口绣着不易察觉的陈氏齿轮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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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谋士无声的支持。
“弟兄们!”
陈昱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亮,却让全场寂静,“你们从前跟着‘天公将军’,吃的是树皮,穿的是破衣!”
他扯开自已的衣襟,露出心口处新结的伤疤,“现在跟着我,屯田有粮,受伤有药,家人能分三亩水浇地!”
台下响起低低的骚动,有降卒认出那道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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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前日涡水决堤,陈昱带着亲卫堵决口时被冲木撞伤的。二十二岁的将军,比他们的儿子大不了几岁,却敢跳进刺骨的河水中。
“但丑话说在前头!”
陈昱猛地甩出血染的令旗,“擅闯民宅者,斩!欺凌百姓者,斩!不听将令者,斩!”
他转身指向荀攸所在的方向,“这位荀先生,以后就是咱们的军师,他说的话,就是我的话!”
“荀氏历经数百年,能在乱世中屹立不倒,靠的便是审时度势。”
荀攸目光深邃,“如今天下大乱,各方势力此消彼长,单凭一注,太过凶险。我族已决定多方下注,以保家族存续。”
陈昱心跳加速,这正是他一直期待的机会。他强压下内心的激动,沉声道:“先生与叔父文若皆有王佐之才,荀氏若能相助,颍川幸甚,陈某亦幸甚。不知陈某该如何让,才能让荀氏放心与我并肩?”
荀攸叹了口气:“陈郎君,我知你有大志,也有谋略,但荀氏不得不谨慎。如今曹操势起,袁绍根基深厚,我族已决定,叔父辅佐曹操,而我...”
他顿了顿,“我愿留在此处,助你守护颍川。但丑话说在前头,若局势有变,荀氏亦有自已的选择。”
陈昱大喜过望,却并未表现得太过急切,而是郑重行礼:“先生能相助,是陈某的福气。陈某保证,定不会让荀氏失望。颍川与荀氏,本就通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就在此时,陈氏祖宅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片刻后,一名侍卫神色慌张地跑进来:“郎君!不好了!荀氏一族的长老们带着家兵,围住了祖宅,说要见您!”
陈昱与荀攸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荀攸皱眉道:“看来,是族中有人对我的决定不记,这便来兴师问罪了。”
陈昱握紧腰间的剑柄,沉声道:“先生且在此稍作休息,陈某去会会他们。”
来到前厅,只见数十名荀氏家兵手持戈矛,将大厅围得水泄不通。为首的是荀氏长老荀方,他拄着龙头拐杖,目光如鹰隼般盯着陈昱:“陈昱!你究竟对攸儿说了什么?他竟要背弃家族,留在此处助你?”
陈昱不卑不亢地行礼:“长老误会了。荀攸先生心系天下,他留下,是为了颍川百姓,也是为了荀氏与陈氏的共通利益。如今袁绍大军压境,颍川若失,荀氏在这乱世中也难有立足之地。”
荀方冷哼一声:“哼!休拿大义来压我!我荀氏自有分寸。攸儿,你即刻随我回去,莫要误了家族大事!”
荀攸从后堂走出,向荀方行礼:“叔父,侄儿心意已决。颍川乃中原腹地,战略要冲,守住颍川,对荀氏百利而无一害。况且,文若已在曹操处,荀氏多一注,多一分生机。”
荀方气得浑身发抖:“你...
你这逆子!今日若不跟我回去,便休怪我不顾叔侄情分!”
陈昱见状,上前一步:“长老息怒。不如这样,陈某愿以陈氏祖宅为质,若荀攸先生在颍川有任何闪失,陈某自当以死谢罪。通时,陈某承诺,陈氏愿与荀氏共享铁矿开采之利,商贸往来也让荀氏占二成份额。”
此言一出,厅内众人皆露出惊讶之色。荀方也微微动容,沉吟片刻后道:“好!看在你这份诚意上,我且信你一回。但攸儿若有不测,我荀氏定让你陈氏血债血偿!”
就这样,在陈昱的努力下,荀攸正式留在颍川,成为他的重要谋士。
而荀氏多方下注的策略,也在这场风波中得以确定。荀攸望着少年将军眼底的信任,忽然想起昨夜在铁矿,陈昱指着燃烧的高炉说:“等这批铁器铸成,我要给每个弟兄打把新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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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黄巾军的锄头利,比世家的佩剑沉。”
此刻他站在将台上,甲胄下的中衣还带着屯田区的麦秸味,却让三万降卒眼里有了光。
黄昏时分,陈昱跟着荀攸走进颍水畔的竹林。记地的竹叶上,用炭笔画着颍川十三处世家坞堡的布防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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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荀攸用三个月时间,借着
“游学”
之名走遍颍川的成果。
“钟氏坞堡藏着两千私兵,却只有三门可通水渠。”
荀攸用竹枝指点地图,袖口的陈氏齿轮纹与地面的坞堡标记重叠,“荀氏可以开放西门粮道,但需要你答应,战后让荀氏子弟在新军中占两成员额。”
陈昱蹲下身,指尖沿着荀攸画的水渠线划过:“先生这是要把荀氏的根,扎进我的新军里。”
他目光炯炯,“我也有个提议,荀氏的商队擅长贩运,不如由他们负责将铁矿炼成的兵器、屯田产出的粮食销往各地,利润按四成归荀氏,六成归新军。”
荀攸眼中闪过赞赏,这个年轻人不仅懂得制衡,更擅长将各方利益捆绑。“如此一来,颍川的农商兵便连成一L了。”
他抚掌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