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没响。
苏夜是被活活冻醒的。
那股子寒意像是无数根冰针,顺着脊椎缝往上爬,直冲天灵盖。他猛地睁开眼,天花板上那盏积了灰的白炽灯管滋滋闪了两下,昏黄的光勉强撑开一小片黑暗。渡魂斋的值班室里,空气沉得能拧出水,带着一股子停尸间特有的、福尔马林也盖不住的陈腐味儿。
又来了。他不用看表,子时已到。
脖子后面那块皮肤火烧火燎地疼,像被烙铁烫过。他伸手一摸,指尖触到的不是皮肤,倒像一块结了冰的烂肉,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低头,掌心赫然印着一道乌黑的指痕,边缘丝丝缕缕地渗着灰气——那是昨夜楚离留下的印记。
他掀开薄被坐起身,动作牵扯到脖颈的伤处,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齿缝里都带着冰渣子气。视线下意识扫过墙角那面蒙尘的穿衣镜,镜面昏黄模糊,映出他一张脸,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眼底下是浓得化不开的乌青,像被人狠狠揍了两拳。只有那双眼睛,沉静得可怕,深处却压着惊涛骇浪。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镜子里无声无息地渗出来,粘稠、冰冷,带着腐烂花瓣的甜腻腥气。
他赤脚踩在冰冷的水磨石地上,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上来。没去开灯,熟门熟路地摸到靠墙那张老旧的红木梳妆台前。台面上积了一层薄灰,正中端端正正放着一把梳子。
乌沉沉的桃木梳,木质油润,透着一股子岁月沉淀的暗光。梳背上阴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本该是辟邪纳福的吉物,此刻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性。梳齿间,缠绕着几根细长乌黑的发丝,像是刚刚才被人用过。最刺眼的是梳背中央,一点猩红正诡异地晕染开来,像一滴凝固的血泪,又像一个正在成形的“契”字。
阴契。
苏夜盯着那点猩红,胃里一阵翻搅。他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凉的木梳,一股尖锐的寒意瞬间刺入骨髓,激得他浑身一颤。几乎是同时,镜面像投入石子的水面,猛地荡漾开一圈圈浑浊的涟漪。
镜中的景象扭曲、变形,昏黄的灯光被吞噬,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化不开的浓稠黑暗。一点幽幽的红,在黑暗深处亮起,随即迅速扩大、清晰。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坐”在了镜子里那张冰冷的红木凳子上。
红衣如血,仿佛刚从染缸里捞出来,沉甸甸地往下淌着无形的液体。黑发如瀑,一直垂落到地面,在镜中的虚无处蜿蜒铺开。那身段极美,却透着非人的僵硬和死气。她的脸被垂下的长发遮去大半,只露出一点惨白得发青的下巴轮廓,和一双……眼睛。
空洞,死寂,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没有眼白,也没有瞳孔,只有一片纯粹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然而就在苏夜看向那双眼的刹那,那片浓黑深处,骤然翻涌起滔天的怨毒与恨意,冰冷刺骨,几乎要将他灵魂冻结。
苏夜的呼吸瞬间窒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混杂着深入骨髓的寒意,从尾椎骨一路炸到头顶。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目光落在她搭在梳妆台边缘的手上。
那双手,指节修长,皮肤是毫无生气的惨白,隐隐透着青灰色的血管纹路。指甲却是极致的漆黑,尖锐,弯曲,闪烁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仿佛轻轻一划就能割开生铁。此刻,那漆黑的指尖,正一下、一下,无声地敲击着镜中的台面。
笃。笃。笃。
声音并不响,却像直接敲在苏夜的太阳穴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该梳妆了。
苏夜喉咙发紧,干涩得几乎冒烟。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肺管子生疼。他拿起那把桃木梳,指尖的寒意更甚,几乎要冻僵他的指骨。他绕到镜子前,站在那红衣身影的背后。
镜子里,他清晰地看到自己苍白僵硬的脸,和镜中“她”那披散着的、浓密如墨海的长发。一股浓郁的、混杂着血腥和腐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冰冷刺鼻。
他抬起手,桃木梳缓缓靠近那浓密的黑发。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提线木偶。梳齿即将触碰到发丝的瞬间,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汗毛倒竖,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尖叫着危险!
冰冷的触感传来。
梳齿没入了发丝。
入手的感觉并非想象中干燥丝滑,而是带着一种诡异的粘腻和沉重,像是浸透了某种冰冷的油脂。每一缕发丝都仿佛有生命般,缠绕着梳齿,带着一股阴沉的拉力。
他屏住呼吸,手腕用力,开始一下、一下地梳理。
动作生涩,带着无法抑制的微颤。梳子刮过头皮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沙…沙…沙…每一下都像是刮在苏夜自己的神经上。镜中,那张被长发遮掩的脸似乎微微动了一下,空洞漆黑的“眼睛”似乎穿透了镜面,直勾勾地落在他身上。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气流,顺着梳子,透过他的指尖,蛮横地侵入他的身体。血液像是要冻僵,骨髓深处都传来尖锐的刺痛。脖颈后的乌青指痕更是火烧火燎地疼,像有无数细小的冰锥在往里钻。
他强忍着不适和恐惧,机械地重复着梳头的动作。目光却不敢再与镜中那双鬼眼对视,只能死死盯着梳齿间滑动的黑发。汗水从他额角渗出,刚冒出来就被周围的阴冷空气冻成冰凉的细珠。
就在他梳到发梢,准备抬起梳子重新开始时——
“嘶!”
左眼眼球深处,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到极致的灼痛!像是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捅了进去,再狠狠搅动!
“呃啊!”苏夜闷哼一声,眼前瞬间发黑,手里的桃木梳差点脱手掉落。他猛地闭紧左眼,右手死死捂住眼眶,身体因为剧痛而微微佝偻。
灼痛来得猛烈,去得也快。几息之后,剧痛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阵阵酸胀和一种奇异的冰凉感。
他喘息着,惊魂未定地缓缓睁开左眼。
视线有些模糊,像是隔了一层薄薄的水汽。但下一秒,他就察觉到了异样。
右眼看到的,依旧是昏黄灯光下蒙尘的梳妆台、冰冷的镜子、镜中模糊的红衣鬼影。
而左眼……
他看到的不再是简单的实物。
冰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丝丝缕缕、如同活物般缓缓流动的灰黑色气流!那是阴气!它们像水底的淤泥,沉滞、粘稠,正从镜子里源源不断地渗透出来,缠绕在镜中那个红衣身影周围,如同为她披上了一件流动的死亡斗篷。
他甚至能看到自己脖颈后那道乌青指痕上,正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更深的黑气,像毒蛇的信子,试图与周围的阴气勾连。
这就是阴气的真实模样?苏夜心头剧震,寒意比刚才更甚。这双眼睛……真的开始异变了!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敢再耽搁。重新握紧那把似乎又冰冷了几分的桃木梳,忍着左眼的酸胀和那种诡异的“视觉”,继续为镜中厉鬼梳理长发。
每一次梳齿刮过发丝,左眼都能清晰地“看”到,一缕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猩红气息,从发丝中被梳离,然后被那把乌沉的桃木梳无声无息地吸收进去。梳背上那个模糊的血色“契”字,似乎随之变得清晰了一丝。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和冰冷的煎熬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当苏夜感觉自己的手臂快要失去知觉时,镜中那个一直如同泥塑木雕般的红衣身影,终于有了新的动作。
那双漆黑指甲的手,缓缓抬了起来。
没有回头,没有言语。只是那惨白、指甲漆黑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抬至肩头,然后,朝着梳妆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积满灰尘的抽屉,轻轻点了一下。
笃。
指尖敲在无形的镜面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做完这个动作,那血红的衣袖便无声地垂落下去。镜面再次剧烈地荡漾起来,浓稠的黑暗重新翻涌,瞬间将那一抹刺目的红吞噬殆尽。
镜子里,只剩下苏夜自己苍白如鬼的脸,和一双布满血丝、带着惊悸余波的眼睛。室内那股令人窒息的阴冷和腐腥气,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
走了。
苏夜浑身一松,脱力般踉跄一步,后背重重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棉质背心,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他低头看着手中紧握的桃木梳,梳背上那个血色的“契”字,比之前清晰了许多,像一只刚刚睁开的、充满恶意的眼睛。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扶着墙站直身体。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个被镜中厉鬼点过的抽屉。
抽屉是黄铜拉环的旧式样,蒙着厚厚的灰,边缘还结着蛛网。苏夜走过去,指尖触到冰凉的铜环,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非人的阴冷。
他用力一拉。
“嘎吱——”
生涩的摩擦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抽屉被拉开,一股更为浓烈的、混合着油脂腐败和草药苦涩的怪异气味扑面而来。
抽屉里没有别的东西。
只有一盏灯。
一盏极其古旧、样式怪异的青铜小灯。灯座是扭曲盘绕的蛇形,蛇口大张,托着一个小小的、凹陷的灯盏。灯盏里,盛着半盏粘稠的、暗黄色的油脂,凝固得像陈年的蜡块,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
灯盏旁边,静静躺着一小盒暗红色的粉末。盒子是粗糙的陶土烧制,同样沾满了灰尘。
尸油。朱砂。
苏夜看着这两样东西,镜中那漆黑指甲点向抽屉的画面在脑中挥之不去。这就是代价?或者说……是“工具”?他捻起一点暗红粉末,指尖传来微微的灼热感。又凑近那凝固的尸油闻了闻,浓烈的腐败气味直冲脑门,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嗡…嗡…
裤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突兀。
苏夜掏出来一看,屏幕上跳动着周莽的名字。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接通电话。
“喂?莽哥。”
“阿夜!”电话那头传来周莽粗犷却明显压低、带着一丝紧绷的声音,背景音里隐约有警笛的呜咽,“你在哪?渡魂斋?听着,赶紧锁好门,今晚别出来!”
苏夜心里咯噔一下:“出什么事了?”
“城西,‘丽景华庭’那边,”周莽的声音又快又急,透着掩饰不住的焦躁,“一个高档小区,刚接警,出了人命!邪门得很!一家三口,男主人…他妈的,在自己家豪华浴室的大镜子前,自己把自己的脖子拧成了麻花!硬生生拧断的!现场……现场到处都是头发!满地都是!”
周莽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强压某种情绪:“那头发……又黑又长,湿漉漉的,缠得满浴缸都是……跟上次‘笑面尸’那案子找到的……一模一样!”
苏夜握着电话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捏得发白。他下意识地看向手中那把乌沉沉的桃木梳,梳齿间缠绕的几根乌黑发丝,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镜中鬼影……长发……梳妆……
一股寒意,比刚才面对楚离时更加刺骨,瞬间席卷了全身。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面刚刚平息下去的镜子。镜面依旧昏黄模糊,倒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和左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一丝非人的冰冷幽光。
“我知道了。”苏夜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锁好门。”
他挂了电话,房间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那盏青铜小灯里凝固的暗黄尸油,在昏暗中散发着幽幽的、令人不安的腐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