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间的土路上,李桃手捏着揉得发皱的纸奔跑。日头很大,她的前额已经闪烁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以往在夏日因为浓密而热得发狂的长发,似乎现在也变得可爱许多了。
“爸,我考上了!我考上了!”李桃终于在目光远处的田垄庄稼间找到了她的目标,“爸,我考上了!”李桃加快脚步,裸露在阳光下的汗也因为步伐加快而被摔下来,落在地上一个个湿润的圆形痕迹。远处的人影似乎听到有人在呼唤,直起腰,四处张望,好在庄稼还不高,四周一览无余,“闺女,啥事?”说着就向李桃迎过来,黝黑的,被风沙雕琢的,痕迹深刻的脸上也满溢着笑,笑着还不忘把锄头扛在肩上。
“爸,我考上了!我考上了!我考上大学了!”李桃气喘吁吁站在李大志面前,手里的录取通知书已经因为掌心分泌的汗变得褶皱巴巴,“爸,这是录取通知书,我能去北京上大学了!”李大志伸手在前额抹一把汗,手向通知书伸了不过一点点,但还是缩回了手,“爹也不认识字,你拿着就成。啥时候去上学啊?”李桃指着通知书上回答,“八月中之前就行。”
李大志大手一挥,逆光中的手格外的黑,“走!回家!跟你娘说了没呢?”李桃乖巧地跟在旁边,顺手接过李大志肩上的锄头扛在自己肩上,“跟妈妈说了,妈让我叫你回家吃饭呢。”
“今天好好庆祝!不干活了!”李大志晃着肩膀,粗糙的手在双肩捶来捶去,阳关晒在赤着的上身,分外刺痛。
村落并不大,李大志不过刚刚遇见五个人,就走到家门口。不大的院子和三间土房的搭配,是村子的标配,李桃蹦蹦跳跳冲进屋子,“妈妈,我爸回来啦。开饭啦!”李大志把李桃丢下的锄头重新放好,这把锄头用了六七个年头,期间换过几次杆子,如今仍旧可以凑合着用。
厨房的妇人探出头,四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足足有五十多岁,漠西的风沙让她看起来格外的苍老,“快进来吧,先吃饭。”李大志憨憨地点了下头,大步走进屋,进门就是厨房,左边是李大志和他婆娘住,右边是李桃住。李大志进了自己的屋子,炕上已经摆好了盘子,一盘粗面饽饽,一大碗鸡蛋焖子,一盘蒸熟的茄子土豆还冒着热气。他走到一边的铁盆洗了洗手,从炕上的柜子掏出一只大塑料瓶子,拧开盖子,一股刺鼻的劣质白酒味道,呛得人眼珠发酸。“闺女,给爹拿个碗。”李大志蹬掉鞋子,坐到炕上,对着瓶子先灌下一大口。妇人跟李桃双双进屋,李桃摆好碗筷,在李大志右手边坐下,妇人双手在围裙上擦干净水,也坐在了李大志左手边。李大志倒满一碗白酒,哈哈大笑,带着西北人特有的爽朗。“今天高兴!咱家闺女争气,考上大学了!孩儿她娘,就咱这鸟不拉屎的狗地方,上回出大学生都是哪年的事儿了?再说了,咱闺女这是北京大学!那是首都!……”
李桃红着脸,与父母相比,李桃更像是江浙女孩,身形高挑,小麦色的皮肤,尤其是一双在西北少见的,荡漾着水光的眼睛。她伸手拉住李大志的衣角,“爸,我那大学不是北京大学,是学校在北京……”李大志大手一挥道,“都一样!我闺女出息!”
席间其乐融融,李桃回房午睡,李大志红着脸倚在墙边,炕边摆着一只塑料瓶子,里面搁着白瓶子褐黄色的水,里面沉浮着许多个烟头。李大志吸烟很凶,一支接着一支,眼睛里面的光明灭不定,不知道被吐出的烟吹到什么地方去了。张月,李桃的母亲边把手上的水擦干净边走进屋,顺手把围裙挂在门口的挂钩上。屋子里烟雾缭绕,她不由得咳嗽起来,“你吃烟呢?快掐了!呛死了!”说着就走过来,准备夺下李大志指尖不知道已经是第几支的香烟。
李大志似乎被张月吼醒了,悻悻把烟头丢在瓶子里,换了个姿势,“坐,有事。”李大志的眉毛很粗,皱起来像是两只蚕蛹贴在脸上,张月仿佛想到了什么,也不搭腔,安静地坐在炕的另一边,后背靠在柜子上,低着头,轻轻叹着气。
“咱家,还有多少钱?”李大志抬眼望向张月,似乎问了这简单的一句话,要用掉多少力气一样,额头的纹路重得能夹死蚊子。张月摇头,“没多少,一万多一点也就。”张月掰着手指头,“本来还有点,前年爸死了,办事花了两万多,加上这两年咱闺女的学费,就剩一万多点了。”李大志又把头低下,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学费我以前听说过,大学啊,一个学期都得上万块啊,便宜的都得好几千。闺女是去北京上大学,家里没钱啊。”李大志从边上的布口袋掏出一把香烟,边摆边说,“从咱这儿去上学,路费都得千把块钱,北京啊,生活费一个月不还得千多块啊,半年就是六千,来回两千,学费还得万八千……”李大志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停下手,看看张月,把手上的最后一支香烟摆在炕上的一排香烟的最后,“咱俩也得吃饭啊。”
张月张开嘴,嘴唇抖了抖,还是没能说出什么。“我从小就在这山洼洼里长大,我不能让我闺女也一辈子窝在这个穷地方。以后啊,咱孙子,就不用在山里面了,不用管这狗日的老天爷下雨不下雨,不用管收成好不好……”李大志絮絮叨叨小声念叨,张月叹气,打断道:“老李,咱家哪有钱啊?”李大志愣住了,沉默起来,捡起炕上的烟叼在嘴里,许许不见点燃,好像中了石化魔法一般。
“你去打工吧。去南方打工吧。”张月打破了沉默,“家里,我自己也能忙活过来,这几年出去打工的,哪个每年不赚个一两万?老张不就去浙江打工吗?他媳妇,哪个月不是有个一两千块?你出去打工给闺女赚出个学费,家里的地我也能收拾,还能给闺女留点嫁妆。”李大志‘腾’地从炕上蹦起来,张月看到他的眼里,又散发出神气的光。
十天之后,李大志按照电话那边的指引,来到了浙江省,这是他第一次离开甘肃。事实上这也没有老乡说的那么难,西北的小地方,太多人去南方打工了。李大志虽然不爱说话,但他不傻,路上身边好几伙抱团去南方打工的农民聊得热火朝天,他也跟着听,不时插上两句,漫长的路途,也算混了个脸熟。跟着三个老乡随人潮走出火车站,从口袋摸索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着的号码是村里一个混得很好的老乡的手机号码。
找到公共电话,电话那边的声音听起来陌生又熟悉,老乡熟练地报上一个地址,叫李大志坐大巴过去。李大志反复在电话里问了好几遍,这才挂上电话,操着浓厚西北方言的普通话,战战兢兢地问路上车。在山里生活了小半辈子,最大的场面无非是去县里赶个集。显然,那个时候的人远比现在要少得多。他背着行李,不自觉地提了提裤子,内裤上被婆娘缝了个小兜,里面放着五百块的生活费。这是张月千叮万嘱的,火车站人多,贼也多,可不好丢了。
大巴乘客很多,李大志就坐在最后一排,贴着窗户,把行李抱在怀里,还未从上车的尴尬缓过神来,带着江浙口音的普通话和西北口音的普通话进行交流,必定是一场鸡同鸭讲的对话。大约过了三个来小时,半眯着快要睡着的李大志被售票员叫醒,好不耐烦地催着下车。车子停在一家大工厂门口,李大志站在门口手足无措,没有手机,联系不上老乡。接连几次的尴尬让他更加不敢说话,生怕闹出笑话惹人烦。最后还是门卫看他站在那里好半天,才把值班室的电话借给他打。
剩下的事情就顺利得多了。老乡请了假过来,带着他回宿舍放好行李,去人事科办好手续,安置好行李。老乡说着南方口音的家乡话介绍着这家厂子,李大志跟他就着食堂里打回来菜的还有两大瓶白酒聊得火热,一个愿意说,一个愿意听,刚好凑成一对。
宿舍是两人一间,老乡几天前就帮他安排好。工厂是做集装箱的,当然,用老乡的话说,每个月老板要赚几百万,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李大志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一年要赚多少钱,不自觉地咧开嘴。总体来说,还是很合自己的胃口,宿舍只交水电费,还都是从薪水里扣,食堂是不分节假日的,每天都有饭吃,同样是免费的。在人事科办完手续之后,人事科给了他一张饭卡,还带走了他的身份证,说要给他办一张银行卡,薪水会直接转到卡上。“不花钱,就是最好的。”李大志在心里琢磨着。
第二天晚上,李大志开始了第一天的工作,穿着深蓝色的工装,唯一不同的是衣领的颜色。老乡说,红色领子是班长,灰色是科长,深蓝的,跟衣服同样颜色的是经理,剩下各个部门也都是不同颜色的衣领,像他们预处理班组的,都是统一的深红色领子。
劳保鞋让他觉得很别扭。很厚的底子,也很重,用老乡的话说,保不齐什么时候在车间踩到啥,让啥玩意砸到脚,这里可都是铁,碰一下就要出事情。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不自在,走一步路都比在山里走三五步累。
“会电焊不?”机长是一个有些秃顶的胖子,看起来能有四十来岁,歪带着安全帽,上下打量着李大志,“老丁,他啥都不会,就是有劲儿,你看着安排就行。”老乡不是这台机器的操作员,拉着机长老丁说道,老丁斜眼看了看李大志,冲他招手,“这样,你跟我去前面,我告诉你干啥活。”就这样,李大志开始了自己打工的第一天。窗外,夜色正浓。
火车上,李桃望着窗外发呆。
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家,虽然已经打电话问过招生处了,但还是紧张。身上的裤子还是刚上高中的时候,爸爸带自己买的运动服,万幸自己从上高中开始,身材就没有什么变化,省了好几件衣服。运动服内侧的腰上,缝着一个小口袋,里面的一万块让李桃格外不自在,“穷家富路,安全第一。”妈妈的两个理由让自己无话可说。
硬座车厢吵得很,一路上李桃都昏昏沉沉的,“妈,爸为什么要去那么远打工?”张月拉着李桃的手,四十几岁的女人,掌心的纹路像是书里看到的戈壁,“闺女,你就好好读书,家里啥事你都不用管。等你毕业了,嫁个好男人,找个好工作,就别回来了,知道不?”手碰到了腰间的万贯家财,瞬间清醒过来,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梦见出来前的那个晚上了。
“我一定要留在那儿,把爸妈接过去。”李桃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
下车,找到写着学校名字的牌子,跟着上了大巴。一车的新生,四十多分钟到了校门口,跟着学生会的学长办手续,然后找到寝室,四人寝室里,已经来了三个女孩。
“你好,我叫柯乐。看来你是咱们寝室最后一个了。”短发女孩看到李桃,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李桃。”柯乐松开李桃的手,顺势接过她的行李,推到里面的空床位下面,“我睡你对面,那个叫张琳汐,辽宁人,长头发的是上海人……”那边床上盘膝看书的女孩冲李桃慵懒地摆手,李涛一眼就注意到了她酒红色的嘴唇和指甲,“汪柠,你好。”
“我家是陕西的。”李桃说着就红了脸,不仅是因为紧张,还有一些自己说不出来的复杂心思。她不傻,相反,能在县里的高中考出五百多的分数来北京上学,她是极聪明的,她们三个床下的桌子上,摆放着的电脑手机,看她们的衣服头发,也甩了自己好几条街,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西西,过来帮帮忙,赶紧帮她把行李收拾好。今儿我请客,咱们出去吃一顿,就当给咱们北京四美最后一美接风了,咱们去吃点好的。”
“水果大小姐,您老还不下来帮忙?怎么?又贵体不适了?”西西站起来,冲对面床上的汪柠挤眉弄眼。汪柠故作娇柔地扶着额头,“本宫今儿还算精神,就陪你们活动活动。小西子,还不过来扶本宫下床?”
柯乐已经爬到李桃的床上,看到李桃目瞪口呆地看着旁边的张琳汐和汪柠演对手戏,笑着说道:“你习惯就好了,她们两个来了好几天了,天天这么掐。你也不用不好意思,咱们四个可得一起住四年呢,不用客气,把你的被给我,我给你铺。”李桃听到柯乐的话,刚退烧的脸又红了,“看来,大学生活不会太难过。她们,都是好人。”李桃边想,边从行李箱找出被子举起来递给柯乐,“柯乐,谢谢你。”
打工很累吗?如果是以前,李大志打死都不会承认。来之前,自己也琢磨过,但总归不会比照料那几亩地跟这老天爷较劲更累吧?但是现在,每到晚上七点,就觉得头疼。
已经上了足足一个月的夜班,每天晚上到第二天早上八点。不加班的时候比休息的时候还要少,一个多月来,自己不过休息了一天。按理说一个多月,足够调整生物钟了,但是可怕的是,白天睡的时间越来越少,最近每天白天只能睡上五六个钟头,一到深夜,就觉得头疼。
工作已经熟悉了。是很简单的工作,找到当天晚上需要开掉的钢材,然后记录,去掉包装带,用吊车放在机器上,把钢材在机器上放好之后,等到上一个材料用光,把首尾用电焊烧好烧结实,剩下就是守着机器,周而复始的重复这几项工作。一整夜,站在操作台前,爬到机器上,跑去仓库,一遍又一遍。可怕的不是多辛苦,是精神始终紧绷着,好想睡觉啊。
“要是今天机器坏了就好了。”每天上班,在地坑铲钢砂的时候,李大志都在心里说。每天上班前,都要爬到地坑下面,铲满两大桶的钢砂。刚开始的时候,还觉得自己力气很大,铁锹铲满,结果差点闪到腰。后来才知道,那么一铲子,差不多有五十多斤。每天从地坑爬上来,工装里面的背心都湿透,稍稍用力,就能挤出水来。
从床上爬起来,就着冷水洗了把脸,打着哈欠叼着几块钱一包的香烟从宿舍下来,班长来电话突然通知今天休息。这边的人,不同家那边的人,搞点饭吃,搞一下,你在搞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那么偏爱这个字,“今天明天都休息,白班把机器搞坏了,休息。”李大志仿佛又听到班长的声音。
“老李,走,今儿去打牌啊。”老乡从后面走来,拉着李大志就往车棚走。“我没钱,还没发工资呢,回去睡觉了。”老乡也不介意,自顾自骑上自己的电动车,“我说老李,好不容易休息了,你就得放松。知道啥是放松不?我走了。”李大志慢悠悠往楼上晃悠,宿舍在六楼,往天爬楼梯累得半死,今天都觉得不累了。走廊里特别热闹,因为都是流水线生产,一个班组休息,其它的班组也没活干,所以大家都三五成群地联络着,打牌,喝酒,打炮。等李大志爬到楼上躺回床上,已经听不到走廊的声音了,全都转移在车棚,在楼下,那么多号人在那么一块地方,更加吵了。
这边打工的人都很怪,李大志打心眼里觉得这些人都是疯子。上一次休息,老乡也出去打牌,第二天回来,情绪低落,输了足足八百块。虽然不知道自己一个月能赚多少钱,但那是八百块啊。好赌的,隔三差五就要拉着人组局,好嫖的,比方班组里的那个山东的小伙子,上午十点多下班,洗了个澡就骑着电动车去镇里了,直到下午才回来,平时不休息,他隔几天也得出去打炮。喜欢喝酒的,像是住在隔壁宿舍的机长老丁,早上一顿,晚上一顿,两顿饭刚好一瓶白酒,不多不少。
这里的人,都疯了。李大志闭上眼睛,我才不会变成他们那样。
梦里,他见到了张月白花花的身子。
大学生活远比高中生活轻松得多。最忙的时候不过上午两节课,下午两节课,更多的时间,李桃都窝在寝室看书,虽然有学姐说不挂科就好,但自己从小到大,一直名列前茅,只是不挂科?也太对不起自己了,更何况,出去要花太多钱了。
“桃桃,又看书呢?”汪柠提着从食堂带回来的晚餐,“我说桃桃,你呀,现在是大学生了,不是高三,不用这么玩命。”张琳汐正在床上玩手机,听到汪柠的话,立刻丢开手机反驳,“你边儿玩去,别拿你那咸鱼思想勾搭我们桃桃堕落。桃桃你别听她的,你可别让她带坏了。”李桃笑笑没说话,汪柠丢下晚餐,扭扭捏捏故作愧疚走过来,贴在李桃背后,双手环着李桃的肩膀,脸隔着她的头发蹭来蹭去,“桃桃,我错了,要不要挑灯夜读?小女子为你素手研墨红袖添香可好?”
还不等李桃说话,那边的张琳汐哈哈大笑,“我的天,你还说了两个成语,我给你点赞!可乐,赶紧双击点赞666啊。”柯乐随手就把靠垫丢去张琳汐的床上,“你们俩又掐,要不干脆打一架得了。”
“哇!没看出来啊,你这手感真好,来,让姐姐给你揉揉。”汪柠的手碰到李桃的胸,也不管李桃满脸通红,就伸到衣服里揉捏起来,“汪柠,你别闹了。”汪柠松开手,伸出两根手指托起李桃红透了的下巴,“小娘子当真是我见犹怜,虽不着粉黛,却别有风情。正是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不知道可否赏光跟我春宵一度啊?”李桃脸红得更加厉害,汪柠哈哈大笑,在她的脸上‘吧嗒’亲上一口,还抹了把嘴,“真是唇齿留香。”
柯乐这才站起来,拦住准备继续调戏的汪柠,“吃你的饭,桃桃看书呢。”汪柠大惊小怪地说:“我没闹,她身上真的特别香,要不你也亲一口试试?”
张琳汐跳下床,把脸凑近李桃闻了半天,“还真有,我喜欢这个味道。”说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汪柠,你快看看,我身上有没有体香。”汪柠躲到一边,嫌弃得不行,“西西,人家桃桃那是体香,你?就是有味儿也是化妆品腌入味儿了,你可别糟蹋我这鼻子了。”两个人说着就扭到一块。
“不过说真的,桃桃,你这美人胚子,不打理打理自己真浪费。”柯乐倚在李桃旁边,“你看看咱们水果大小姐,这都换了第几个男朋友了?大学啊,就得轰轰烈烈,再不济也得谈个恋爱啊。”
那边的汪柠和张琳汐一同停下手,张琳汐只是面色诡异,汪柠就差笑出声来,嘴巴都快咧到耳朵了,“我的亲娘啊,可乐你还给桃桃做思想工作呢?怎么?你找了?要不我看你就跟你那小跟班儿凑合凑合得了,人家好歹也一富二代,长得也不委屈你。”
“他?早晚哪天他性病梅毒,那个小浪蹄子。”柯乐撇嘴,众人一愣,随即笑开了花,“小浪蹄子?这词儿牛!”李桃也抿着嘴笑,拢起刚刚被她们弄乱的头发,“谈恋爱?”
新年愈加近了,李桃跟着妈妈在家里忙活,今天是李大志到家的日子。家里的收成还算不错,并没有张月想象中的捉襟见肘,李大志每个月适时的汇款被她小心地存起来,这是一早就想好的,一个月两千块,四年就是将近十万块的嫁妆。
“妈,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别告诉我爸。”李桃跟着擀面条,突然扭头对张月说,张月‘嗯’一声,李桃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妈,我们大学课程也不紧,我想找个兼职做,不然平时在寝室呆着也没意思。”张月没说话,李桃对张月不明确的态度吃不准,也不敢接着说,“也好,注意安全。在北京,我和你爹也不在旁边,什么事儿都留点心眼。”李桃放下擀面杖,抱着张月在脸上亲了一下,“妈,你最好了。”
“赶紧干活,你爹快到了。”张月笑着用手肘推开李桃,“这孩子,长大了。”
晚间,其乐融融,李大志喝了足足两大杯白酒,最后干脆醉倒在炕上。李桃收拾好碗筷,回到自己房间,几个月已经适应了床铺,回家这几天重新睡回炕上,还不是特别习惯。“还真是由奢入俭难。”李桃闭上眼睛。
另一边,张月脱掉李大志的衣裤,躺在他旁边,“大志,咱闺女长大了。”回应她的只有李大志浑厚的鼾声。
“来,这是我妈叫我带给你们的咸鸡蛋。我家那儿什么特产都没有,也不好给你们带,你们尝尝看,看看我妈手艺怎么样。”李桃从包里掏出二十来个咸鸡蛋,“那我可得吃,怎么说都是阿姨的心意。”汪柠最先拿起一个,柯乐和张琳汐紧随其后,“桃桃,你下次回家跟阿姨说,真不用。这么远带过来,麻烦,你也累。”柯乐边吃边拉着李桃说,李桃不好意思地红着脸解释,“大家都挺照顾我的,什么都让着我。你们可能也看出我家条件不那么好,什么都喜欢分我……”
“得得得,千万别往下说,”汪柠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嘴里的咸鸡蛋让她有点吐字不清,“没什么照顾不照顾的,你别往心里去。咱几个,就你最小,我估计可乐西西都对你母爱泛滥,不用客气,怪矫情的。”汪柠把最后一口鸡蛋塞进嘴里,“味道不错,咸淡刚好,就这么吃刚好。”
“对,你跟我们不用客气,不然我们也该不好意思了。”张琳汐少见地附和汪柠,柯乐那边看了眼张琳汐,“西西,你跟你个装逼犯见面了没?不是说好奇吗?见到了没?”
“没,人家说在青岛呢,谁知道真的假的。说是过几天回来,群里也说聚会来着,估计能见到。”张琳汐又扒开一颗鸡蛋,“那你可得好好弄弄你那头发,现在也太杀马特了。你跟社会大姐大就差一块纹身了!嘛呢?还遮半张脸?人家到时候可别让你吓跑了。”汪柠对打击张琳汐总是不遗余力,有时候李桃真怕两个人当真打起来。
“滚蛋,这不是遮眼睛么?打人不打脸,再说,别怪我绝交。”张琳汐也没真生气,汪柠冲李桃和柯乐挤眉弄眼,“绝交哦!我好怕!这是什么新的姿势?好好好,我闭嘴哦,我闭嘴。”
“这两个活宝。”李桃抿着嘴笑,已经过去一个学期了,她还是没学会像她们三个一样不顾及形象哈哈大笑。“如果毕业还能在一起做朋友就好了。”李桃在心里想着。
“见到了?怎么样?”汪柠看见张琳汐进门,立刻从床上爬起来,“帅不帅?”张琳汐没精打采兴致缺缺,很是敷衍地回答,“还行吧。”汪柠转头望向柯乐,“可乐,我觉得其中必有隐情。元芳,你怎么看?”柯乐正在追剧,少有地接了汪柠的话,“狄大人,我觉得你说的有理。西西你还不如实招来?”张琳汐往椅子上一倒,“桃桃呢?兼职去了?”汪柠边从床上往下爬边回答,“人家可不是我们这些娇生惯养的,自然去赚钱了。你别给我转移话题,昨天晚上有没有干柴烈火擦枪走火?”张琳汐摇头,“就是出去吃个饭,然后去唱K,他最后给我送回家了。怎么,你好像很失落?”汪柠把椅子搬到张琳汐旁边,双腿往桌子上一架,“我就是好奇,得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让你这么个性冷淡好奇。看来,不怎么样嘛。”
张琳汐深吸一口气,头向后靠在椅背上,“柠檬,我也说不好。他今天早上走的,我去送他了,我说不好。”汪柠眯起眼睛,伸手点了下张琳汐的额头,“你呀,思春了。”
“思春吗?可能吧。”张琳汐没有回答。
“美女,热可可。”李桃正在吧台看书,抬起头,就对上一双干干净净的眼睛。“热可可?有香浓可可,你要吗?”李桃打量着眼睛的主人,在男人当中算是蛮长的栗棕色头发,瓜子脸,肤色是不健康的苍白色,藏青色风衣,看起来很瘦弱,“嗯,就是那个。我以前来时怎么没看见过你?”他把头放在吧台上,双手垫着下巴,修长的双手,同样的肤色,“我这几天才来的。”李桃转过身找可可粉,“我说怎么会没见过你。我是学汉语言的,你呢?”李桃头也不抬地回答,“外语系的。”
“哦,麻烦热一点。”他眼睛的焦点始终停留在李桃身上,直到李桃把香浓可可递给他,他这才懒洋洋直起腰,把钱放在吧台,“明天见,漂亮姑娘。”他双手抱着杯子,用肩膀挤开门。李桃收好钱,脑子里又出现了刚刚那双眼睛。“见鬼。”拿书敲了两下脑袋,李桃再次低下头看书。
“我感觉最近这夜班上的,眼睛有点模糊了,看人有时候重影,一见光就疼。”李大志跟老乡并着肩走出车间,天色昏暗,似乎要下一场很大的雨。“上夜班时间长了都这样,没啥事。咱出来打工,不都是用咱这命换钱么?”老乡递给李大志一支香烟,李大志点燃,大口嘬上一口,“我说,今天罢工没事吧?”李大志心里还是忐忑的。刚刚在车间,因为薪水问题,刚发下发的薪水没有了加班费,科长经理说取消加班费,在班长带头下,整个班组三十多号人一齐把安全帽往地上一砸,“回家休息,等我电话。”班长大手一挥,赢得全场响应。
“没事,咱这偶尔就得闹闹事儿,不然那些当领导的,总欺负咱,放心,钱不会少的。”老乡是老油子,自然习以为常,“我说老李,你给你婆娘汇钱的时候,跟她说了没?可千万别乱说,不然我这手头可就难受了。”李大志点头,“放心,她也不是多话的人,放心。”老乡没说话,李大志挠挠头,头发又长了,“该去剪头了。”老乡看了眼,“你就知足吧,你看我,天天搞油漆,这头发,都快秃顶了。”老乡扒拉着头顶稀疏的头发,“油漆这东西,真的伤身体,再搞几年,我也不搞这个了。”李大志心有感触,“你们搞油漆,一个月比我们多好几百块呢,多好。”老乡摇头叹气,“老李,你家闺女出息,是大学生,上学要钱,我家那崽子,也打着工,也不用我操心,不像你,要用钱,我呀,还想多活几年。你看你多好,打上几年工,等闺女毕业就能享福了,我可羡慕你。”李大志嘿嘿直笑,李桃,始终是他最大的骄傲。老乡丢掉烟头,“我说老李,你也是,太能省。你看咱班,咱车间,哪个有你这么能省钱?你也太能忍了你,不过啊,也好,给闺女多留点钱,以后自己也能早点享福。”
享福吗?
“我说桃桃,你怎么好奇起别人了?怎么,被西西谈恋爱刺激了?”汪柠坐在奶茶店靠近吧台的位置,“说吧,要是我打听到了那个男孩,你怎么报答我?”李桃摇头,脸红的像熟透的果子,“不是我说你,咱们寝室,也就你和可乐那个不上道的不化妆,你看人西西,从青岛回来就学着化妆了,我就不用说了。女人啊,不打扮不化妆,那还算是女人吗?你看看可乐,跟她那跟班儿比,比他都爷们,那样还想脱单?这么着,回去啊,我的化妆品给你一套,你慢慢来,我跟你身材差不多,你穿我衣服试试看,我汪柠的姐妹,怎么也得是成精的狐狸才行,知道不?”
“汪柠,不用了。我不会化妆,该浪费了。”李桃连忙摇头,汪柠比谁都了解李桃,看到李桃摇头,脸色一下阴沉下来,“那我可不给你打听了,听姐的,我不会害你的。你还真以为自己天生丽质呢?再怎么天生丽质,过了三十全成大妈,你不趁着年轻保养,以后有你后悔的。就这么定了,听我的。”汪柠话音刚落,从门外就走进一个男孩,黑色大衣黑色靴子,“老样子。”他弯着腰,双手在吧台上托着腮,“知道了。”李桃开始忙活,汪柠侧着身体,目光在男孩和李桃之间扫来扫去,等男孩离开,汪柠两步上前,抓着李桃的肩膀,兴奋地说:“桃桃,有戏!这么跟你说吧,我刚看他,他这眼珠子就快贴你身上了,我估计过阵子这小子就得憋不住跟你表白,到时候,姐帮你化妆造型,你可给我争点气,别像在寝室一脸红就不说话知道不?”
“啊?”李桃明显跟不上汪柠的节奏,汪柠看到李桃的脸又开始红,把后半句话放回了肚子里,“你呀,就是记得留点心就行,人心隔肚皮,这世道,谁知道谁是什么鸟?没准啊,看起来挺不错的,一肚子坏水,你呀,要真是恋爱了,可别吃亏,你太单纯,知道吗?别像跟我们几个在一起时候没心没肺什么都不想,懂了没?”李桃迷迷糊糊点着头,汪柠的话,如果说前一句还能多少明白一点,后半句就完全摸不透汪柠在说什么了。汪柠看到李桃的表情,也知道自己刚刚的话十有八九是白说了,不过,吃点亏怕什么呢?谁不都是从这个时候过来的?“得了,我回去了,打听这事儿包我身上了。”
站在门外,汪柠狠命地甩着头,刚刚那个男孩,看起来干干净净简简单单,可却总让她有种不好的感觉,就像是羚羊看到了豹子。
“桃桃呢?又去兼职了?”张琳汐开门发现李桃又不在寝室,顺口问说,柯乐摇头叹气,“昨天她跟男票约会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这妮子,不会真跟那男的睡了吧?我还没见过呢,怎么样啊?”张琳汐扬手把包丢到床上,走到窗边伸着懒腰,“谁知道了,不过挺舍得花钱的,这阵子没少给桃桃买东西,估计桃桃要折。”柯乐反而忧心忡忡,“汪柠说,她感觉那男的靠不住。”
张琳汐‘噗哧’笑出声来,“我说可乐,你怎么了你?还汪柠说感觉靠不住,她赛半仙?当初他还说我家黎傲靠不住不靠谱呢,你看现在,我不是也挺好的?得了吧,别杞人忧天了你,等桃桃回来,问问她做没做安全措施,时间还来得及,可别一冲动生个孩子出来。”柯乐显然对张琳汐的话嗤之以鼻,“我可当不起这恶人,还是你来吧。我这老剩女,跟你们早就不是一路人了。一个水果大小姐换男票跟换姨妈巾一样,一个刚坠入爱河的小桃子,还有你这么个花痴晚期,还跟你们玩个屁!你还说人桃桃,你呢?做了安全措施没?”张琳汐扭头做了个鬼脸,“我要不做安全措施,现在都快生了,还轮得到你说?好,我等会找桃桃问问,这妮子太单纯,可别吃亏。现在你,就差你了。”张琳汐笑意满满。
“老娘才不急,少跟我皇上不急太监急。”柯乐无所谓地摊开手,注意力又转移到电视剧上。
“妈,对不起,我不上学了。”李桃肿着眼睛,脸上的妆已经被眼泪模糊成一团,“妈,对不起。”张月手中的菜刀顺着灶台滑进锅里,“闺女,你怎么了?学校有啥事了?有事你跟妈说,怎么就不上学了?”李桃鼻子一酸,刚刚从办公室出来,下身还隐隐作痛,“妈,你别问了,对不起。”挂掉电话,李桃关掉手机,顺着墙边坐在地上。
“大志,出事儿了,闺女刚给我打电话,她说她不上学了!”张月拨过李桃的手机,结果只听到“对不起,您拨叫的用户已关机。”,只好打给李大志,李大志正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躺着,刚加班回来,被张月的话惊出一身冷汗,“你说啥?!”
“爸,对不起。”李桃膝盖一弯,跪在地上,李大志气的全身都哆嗦着,“你说,到底为什么!啊?”李桃摇头,“爸,你别问,我就是不想上学了。”李大志一耳光抽在李桃脸上,她一个踉跄,脸上当即浮出一个巴掌印,“我出去打工,都是为了谁!你给我说!你说不上学就不上学了?你对得起我吗?说话!”李桃浸着头,“对不起。”眼泪顺着下巴和脖子留到曾经留下痕迹的地方,如果能洗干净就好了。
“我没你这个孩子,滚!”李大志又扬起手,但还是没能落下,李桃深深埋着头,冲李大志鞠了一躬,转身走向远处,李大志哆哆嗦嗦地张口,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突如其来的一阵难过,整个人倒在地上。
“讲完了?”他所谓的故事,就这样匆忙的结束,突然地让我茫然,“这就完了?”我追问道,他微笑着给我看到他的杯子,已经空了。“咖啡喝完了,故事当然也讲完了。”
“可你根本没讲完,这算哪门子的结局?什么都不清不楚的,怎么就结束了?”我有些恼怒,刹那间,我觉得他是在故意的。
“不明白没关系,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你总归会明白的。明天见,我的朋友。”他洒脱地离开,留下迷迷糊糊的我和只听了一下边角料的,完全不知道什么状况的汪柠。
“神经病。”我已经确信,他就是在拿我寻开心。虽然咖啡给了钱,但是匆匆结束的故事让我觉得他在故意消遣我。
“还真是个怪人。”汪柠吐着舌头溜走,剩我一个人在吧台生闷气。
次日老时间,他再次准时光临,我取出他的咖啡豆,阴阳怪气地说:“今天又是什么故事?一个没人能听懂的故事?”
他完全不在意我的语气,也可能他根本没注意,“当然不是,是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你可以准备磨咖啡豆了,我要开始了。”
“是吗?那我听听看有多完整。”我忍住脾气,想看看他今天还能耍出什么花招。
“开始了,今天的是个关于疯子和医生的故事。”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了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