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周芳不说话，李翠芳接着道：“除了这粮食，你还想要啥？”
周芳慢慢站起身，动作僵硬，脊背笔直。
那封求救的信，被她紧紧攥在手心，粗糙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没有再看那两袋玉米面，转头看向破旧木门，“可这粮，太沉，我背不动！”
李翠芳愣住，张了张嘴，错愕，“背不动？两百斤，明天县里有车去连市，队里一句话就能给你送到家！你只管……”
周芳摇头，“不是粮食沉，”李翠芳看不到的角度，周芳的眼中翻涌异样的情绪，“是它换走的东西，我背不动！”
抬脚往门口走，动作没有丝毫犹豫。
“哎！周知青，你站住！你想换什么？你说。”李翠芳急了，腾地站起来，身后凳子险些碰翻。
“我想换——命！”周芳知道她听不懂，却不再解释。
李翠芳完全没料到事情会是这个走向。周芳怎么可能不要粮食？她凭什么不要？
“你疯啦？你不要粮食，你弟弟们咋办……啊……回来！我们再商量，你要是嫌少……再给你加五十斤粮票……全国的！”
李翠芳的声音越拔越高，带着气急败坏的尖利。
周芳的脚步跨过门槛，屋外的寒风立刻卷着雪粒子扑打在她脸上，无数细小的冰针。
“周芳——你给我回来，你……不识好歹！”李翠芳冲到门口，冲着风雪里那个决绝的背影尖声叫骂，“名额是我的，大队已经定了，你闹也没用！这粮食你不要，有的是人抢着要，你可别后悔！”
风雪里那个身影没有停顿，周芳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踩出一串脚步，越走越远。
李翠芳气得浑身发抖，狠狠跺了跺脚，冰冷的泥地硌得她脚底板生疼。
她回头看一眼那两袋立在桌边的玉米面，不行！她爹好不容易才跟公社那边打了招呼，通融来的名额，就等着周芳签字放弃，她李翠芳的名字才能填上去。
“反了天了！”李翠芳咬牙切齿，一把抓起桌上那封信，攥在手里，她的机会绝不能被周芳这个不识相的毁了。
她爹是大队长，在村里说一不二，公社也有人，周芳一个没根没基的知青，拿什么跟她争？就算她不要粮食，这名额，她李翠芳也顶定了！
她倒要看看，周芳能翻出什么浪来？
她胡乱扣上帽子，冲进了风雪里。方向，同周芳一样，是大队部。
大队部的土坯房比知青点强不了多少，只是更大些，窗户同样糊着厚厚的旧报纸。
屋子里点着个烧煤的旧铁炉子，炉筒子熏得黢黑，此刻火烧得正旺，炉子上还座着一壶水，发出沉闷的“嗡嗡”声。
大队赵会计正微佝着背，戴着断了腿的眼镜，就着窗外的天光在整理矿上才送来的第一批用工通知。
送来的人说还有一批，会和每人要报道的相关部门通知一起送来。
大队长李有田，李翠芳的爹，则背着手，在屋里焦躁地踱着步。
他穿着七八成新的蓝色涤卡干部服，眉头却拧成一个疙瘩，显然在等人，等一个他觉得十拿九稳的结果。
门“哐当”一声被推开，裹挟着刺骨的寒风和雪沫子冲进来。
李有田和赵会计都吓了一跳，抬头看去。
门口站着周芳。她没戴帽子，头发被风吹得凌乱，粘着细碎的冰晶，脸颊和鼻尖冻得通红，嘴唇却抿得发白。
她身上那件旧棉袄上落着补丁，脸冻得通红，但她的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
“周芳？”李有田看清来人，眉头皱得更紧，语气带着惯常的威严，“你跑这儿来干啥？翠芳不是去找你了吗？事儿谈妥了？”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周芳这是来签字放弃的。
周芳没回答他的问题，她在门口重重跺脚上雪，一步一步走到李有田面前。
深吸了一口气，“李队长，”声音因为紧绷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矿上招工的录取证明信，是不是在您这儿？”
李有田一愣，心里那股不妙的预感陡然加重。
他沉下脸，官腔十足：“你问这个干啥？手续上的事，自然有组织安排。翠芳跟你谈的，就是组织上的决定！你家里困难，组织上照顾你，用粮食换你的用工名额，是体恤！你别不知好歹！”
“体恤？”周芳扯了扯嘴角，“拿我的前程，换您女儿的前程，这叫体恤？”
“反了你了！”李有田被她这毫不掩饰的顶撞激怒了，在村里，还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
他猛地一拍旁边堆着文件的桌子，震得上面的搪瓷缸子“哐当”作响。
“周芳！我看你是昏了头了，什么前程不前程？一个下乡知青，给你机会让你用名额换粮食，解决你家的实际困难，这是组织上对你的关怀。”
赵会计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大气不敢出，手里的钢笔尖在账本上洇开一团墨迹。
周芳的声音反而平静下来，“明明是矿里批给我周芳，是我周芳凭本事考的。”
她伸出布满冻疮的手，直直地伸到李有田面前，没有丝毫退缩，“把我的证明信，还我！”
“你休想！”李有田气得脸都涨红了，指着周芳的鼻子，“周芳！我告诉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这矿工名额，组织上已经决定了，由表现更突出、家庭更合适的李翠芳同志顶替。这是为了工作大局，你闹也没用。赶紧该签的字签了，拿了粮食，好好想想怎么报答组织的照顾！”
“不用照顾。”周芳的声音陡然拔高，“李队长！玉米面我工作以后自己能挣。”
“你！”李有田被她这赤裸裸的控诉噎得一时语塞。
就在这时，门再次被撞开。
李翠芳裹着一身寒气冲了进来，手里还紧紧攥着周家的来信——她知道这是劝服周芳最好用的工具。
“爹！她……她疯了，她不要粮食！”李翠芳一进来就尖声告状，指着周芳，“她还想来抢证明信，爹！不能给她，名额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