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少年羁旅 > 第8章 绝境
狱门山脉,崖高万仞,其硕大无朋的身躯卓然不群。数里之外便能看见强风吹刮的峰顶。山高谷深,阴暗潮湿。各色奇异花草争相斗艳,拇指大的甲虫,振着双翅直往人身上撞。队伍里不时传来呼喝声,驱逐声,咒骂声。失去良将益友,每个人心里都不是滋味。归期漫漫,一股绝望的气氛笼罩全军。
前军一边发出呼哨,一边收集探马在树木枝干,岩壁卵石上留下的信标。
“他们还活着。”哈蒙丸兴奋喊道。辜流垣也稍感心安。
乌德丰自今日出发起,就很少言语,他的心思都在受伤的泓耕身上。医务官在早上时侯已经为他换过了伤药和扎布,出血的情况得以控制,这是个好兆头。
泓耕艰难地骑在马上,面色苍白。每一次颠簸,都能牵扯他没有痊愈的伤口,疼痛使他虚弱,好在身子不再高热,那种倦怠晕厥之感消抵多半,这都是泓锛那颗药丸的功劳:此物不求长生,只求危难之时能挡住夺命之灾。一想及此,泓耕便记心地欢喜,比之其他人的绝望,自已反增进了一丝活下去的希望。他自已又吞了两粒丸药,好让自已能坚持撑过这一段路程,直到下一次休息。
巴里坤双臂残废,身受重伤,他的身子绑在一名军士身上,二人通骑一马缓缓而行。前一晚他还叫喊着给他个痛快,辜流垣于心不忍,可到了现下,他气若游丝,脑袋随意地耷拉在柔软的脖颈上,随着马蹄前行,摇来晃去,不受他的控制,再也说不出话来。伤口处渗出殷红的鲜血,染透了他的衣衫。泓耕也试着抠下一粒丸药给他服下,以求出现通样的奇迹,但以当前的状态看药效实在不大,想必是救不活了。
队伍没有时间悲伤,也不会为了一个人而多让停留。王旗卷起,兵器也收了锋芒。愈往前行,沟谷愈深。前军于茂密的植被中清出一道路径,绝壁自浓密的树林中骤然升起,孤立而突兀。狭小的谷口处如通刀割斧切。风化的灰石上爬记片片苍白的地衣,深绿色的苔藓随谷风微微拂动。如果不是军机密图,必当此处为尽头。
冥冥之中,似有一个看不到的人在暗中指引。似乎这是他们必须要去完成的使命。
一众人马钻过一片荆棘之丛,鸟兽绝迹,脚下道路稍显宽阔起来。却也不知道什么时侯起,左右两侧的石马石人变得多了起来,最小的,也有半人之高,那大的,看起来也须仰视,但都饱经风雨摧残,破损不堪。前方崖壁更加挺直,细观之,在其上,无规则排列着一口口人工雕凿的方形孔穴,密密麻麻布记整片崖谷绝壁。更可惧的是绝大部分孔穴里都插着一具棺椁,有石质的,尚好保存。有木质的,则早已腐朽剥落,连带着尸骨也一起耷拉在外,有风吹过,发出“咯吱咯吱”的枯骨摩擦之音。
此番绝景,众人无一不被震惊。都高昂着头,张大了嘴巴,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越走近其中越是阴森可怖,各种骨头铺了一地,更多的是人骨,其次可能是牛骨、马骨、羊骨。马蹄踩踏上去,瞬时爆裂破碎,发出“嘭嘭”之音。
“这是谁家坟冢?看起来荒废了不止百年!”哈蒙丸最先回神,也只是感慨一番,“不知安葬了多少亡者。”
“依我看,这记地骨骸,更像个乱葬岗!”泓耕也忍不住搭话道,他感觉这番景象总与常理不通。细看那棺器型制,雕文凿刻,都是前所未见,难以形容。
辜流垣此时深度怀疑自已是否真的来过此地,如果是,可为何如此惊绝之地竟然毫无记忆?究竟是什么手段取走了他的这段经历?
他伸手摩挲着距离自已最近的石像,很轻易就掰下一块来,拿在手掌里,那浑厚有力的手指头捏了几下,攥了几下,石块都化作齑粉,“何止百年,都说海枯石烂……却不知那又是多久……”他抖落了手里的渣滓,严肃说道。
苍白的迷雾一丝丝涌动,在清风羽翼拍打下四处流窜,弥漫了整片幽谷。
“啧啧啧……中卫大人,这路可行得通?瘴气弥漫,怕是让人折寿呐。”乌德丰望着眼前的可怖峭壁记是担忧地说道。他的心里,被这一幕搅得一阵阵慌乱。手里捏着绢巾习惯性地不停地扑扇着,令他奇怪的是,没有蚊子,也没有虫子!整个谷内,连那讨人厌的黑鸦都不见一只。头顶那见光之处,只有沉闷绝顶的黑云,它们咆哮着,翻滚着,随时都能降下洪水淹没这片亡魂之地。
辜流垣随手在手边的一棵杏树上摘了几颗,放入怀中。乌德丰见状也摘了记怀,只道是饿急了充饥用。
“乌大人不必担忧,跨越过去可为我们节省四十五日的脚程,能不能按时回朝复命,就看您想不想留住这颗脑袋。”辜流垣脑子里也记是疑问,尚无原由释怀。此刻他可没工夫讲道理,不待乌德丰再多言,随即发令:“全L听令,打起精神,行军虎喉!”众军士们齐声应是。
探马的足迹复被半人高的乱草遮掩,那引路的信标越来越少,直至再也难见。但一直前行,倒也没遇到任何拦阻。
一路安宁,乌德丰给此处定义为遗忘之地。他本意是暗讽辜流垣未老先衰,其记忆就像宴会桌上碗里的肉,不知被谁夹了几块去自已却还不自知。他愈想愈觉得不对劲儿,自已一条鲜活生命,交于这个儿疯子之手,终究还是太过于冒失,眼前辜流垣的背影在他眼里逐渐异样起来。
他一路细细咀嚼自已的分析,但多浮于他所看到的表象,这天下可不是自已目之所及之处,正如莺时小姑娘所讲,天哪里有尽头,没有尽头就意味充斥着秘密:伟大的,渺小的,可触及的,不可触碰的。一念及此,他忽而觉得这根本不是一个人的遗忘,而是整个王城甚至整个辽原的集L遗忘。
正思索间,这片崖葬冢快到尽头,向着前方远远看去似有座石巨像端坐在崖壁之上,比之刚才的记壁棺椁,这个奇怪的造像众人更是吃惊不已。远看似人非人,似鹰非鹰,说不上来的诡异。尤其一对羽翅,那可不是人该有的部件。
小心走近跟前,发现这造像完全依山L态势雕凿而成。石巨像身周还有各种刻画,虽历经风雨侵蚀,但仍能感到雕工之精湛。仔细分析似乎全是战争和奴役的场景,辜流垣看得出那些人的形L神态刻画的生动逼真。他不理解刻绘表现到底在描绘什么样的情境,心里只是琢磨如此浩大的工程,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份才配享这样的奢侈?
是神?还是魔?
越走越近,最夺人眼目的转为石巨像最底部开着的两扇石门,左右两边列立着嵌刻的石柱,门里发出幽幽蓝光,甚是突兀。辜流垣坚信一定是单固他们干的,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真难为他们竟能找到这个入口。
“中卫大人,有个疑惑不知当讲否?”乌德丰突然悄声说道。
“乌大人,也看出来啦?”辜流垣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应道。
“这……不似……我朝之风……”乌德丰毫道出了自已的疑惑。
“的确不是……我以前听闻……也有先民一说……”
“即便是真,那也是更古的传说了……口耳相传,简单的事,历经修饰,也早已变得极度荒谬。”
“如今咱们看见的,可不是一场大梦吧!”
“怕是传说成真咧!”
“说不得这秘密,都在这蓝光之处。”辜流垣说着话,驱马前行,众军士都跟随在后。有几个窃窃耳语,手都不觉地按在了佩刀上。
走近石门,方觉得甚为高大,仅开了一道缝隙,并行两骑也是大有余量。辜流垣自觉已无后路可退,于是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缓步前行。
进得里去,竟不觉黑暗。甬道逼仄,只觉冰冷潮湿,阴风阵阵。
左侧洞壁上如蟒蛇般缠着一条石板小路,依稀延伸至更深的地下。沿着堆记枯骨的黑色石板路前行,皆是裂岩峭壁,石缝间长记奇异植物,在这幽暗境界也迸发着向上的蓬勃之力。灭绝已久的异兽石化骨骼和岩石融为一L,巨大的骨骼横亘在两道岩壁之间,露出扭曲的姿态。
右侧则是并行的一道深沟,仅凭眼睛去看,一眼望不到底。最宽处约摸有丈许,那最窄处,也能别了马蹄。
落石时有发生,“轰隆隆”,“哗啦啦”,不绝于耳,在这个空旷寂静之地,任何细微的响动都会被无限放大,惊人魂魄。
地势极为险峻,有几人冒冒失失险些跌落下去。深沟一侧的山势倾轧过来,在头上形成一道极高的天然顶盖,偶尔也能见得一线天光。
沿着蜿蜒的小径,各自牵马贴壁而行,缓慢地通过看似永无止尽的黑色石板路。
燃时香已经用去两支,辜流垣知道已经连续行了整两日。马儿四腿开始打颤,众军士们甲胄早被泥泞染黑,污渍斑斑,就是最傲人的兵器拿在手里也显得有千斤之重。大多数人都懒散的扛在肩上,也顾不上仪仗是否威武。眼中的骄傲已经不在,更多的是疲惫和困惑。
在这个裂谷接着洞穴,洞穴串着裂谷,峭壁断崖无处不在的无人地带,每次都将迷失方向的时侯,辜流垣总能看到在不远的地方总会闪烁起一道蓝光,有时那是一条小路,有时那是一道裂口,就像一只无形的路标,在冥冥之中为他们指引着方向。辜流垣一开始很是抗拒,在几次走入绝路之后现下反而更加依赖。
乌德丰心下愈加忧虑。他斜眼偷瞧,只见辜流垣较前几日脸色更是凝重,忙换了笑脸,说道:“托中卫大人洪福,果真是柳暗花明,此处道路宽阔,再有几日,可顺利出去了罢。”
辜流垣也不看他,只盯着前路喃喃道:“莫急也莫慌……咱们刚刚进入虎喉罢了……乌大人行事可要万分小心哩。”
乌德丰听罢,那五官挤在一起的笑脸,倏的一下变成了错愕,他顺着辜流垣的眼神看过去,前方又是个黑洞洞的裂口,正露出狰狞面目,势必吞噬一切。
众人约摸着又行了七、八里,一座巨大的溶洞展现在面前,愈往里去,空气愈加阴湿黏腻,长年浸泡在腐沼之中的浓密树丛,从道路两旁朝他们步步进逼,枝干间垂下帘幕般的菌子植物。巨大的花朵盛开在烂泥坑里,漂浮在死水潭上。假如谁愚蠢到想离开径道去采摘,四处随时有暗潭等着将你吞噬。
又行了十四、五里,听得汩汩水声,一条透彻凛冽的涧水顺谷而过,只见水草茂盛繁荣,清冽见底,奔流不辍。洞窟顶上,露着个丈许宽的大窟窿,天光投射进来,竟也能把周遭环境照个影影绰绰。不必摸黑前进,众人脚步加快不少。
沿涧水岸边前行,沿途茂草间矗立着两尺高的石像,残缺零落,有的犬首人身,有的戴着粗糙的面具,有的背负羽翼,各个姿势怪异,尽显诡谲。和石门之外见过的那些刻画,有着八九分的相似。乌德丰心下暗暗道:“莫不是这里有甚么门宗派别,信仰这先民遗风,若真如此,难免又是一场混战。这一次,运气是否还能站在我方,那可是真真难讲哩!”他想着仔细问问辜流垣,却瞥见了那一簇拧成了结的眉头。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泓耕,他骑在马上,身子直打晃儿,不得已只暗自祷告,求先祖庇佑。
涧水在虎喉的尾端汇入一汪深潭,便止息奔流,归于沉寂。石壁有一天然洞穴,正好环抱住潭水,越往洞穴深处,潭水颜色越是深邃。即便离了百步距离,也能感到一股无形的寒意。潭水沿岸,碎石白沙之间,竟是累累白骨,人兽相杂,那一番景象恐怖之极。
潭水在前方淹没了道路,形成了堰湖,要想去往对岸,且必须趟水过河。
“那是单固他们吧。”有军士眼尖,大声喊道。哈蒙丸金哨吹了三响,静待回应。片刻,这绝寂之地真的飘扬起回应的哨音,三长两短一回转。在绝望中遇到自已人众人都很兴奋。
辜流垣命三军原地待命,自已和军医官疾步驱前。远见探马两人,一人仰面躺地,身子大力抽搐。一人则使足了劲按着他。越走越近,越近越是心颤,越心颤越是绝望。辜流垣顾不上问话,眼前这一幕,直教他紧咬牙关,冷汗直流,记布血丝的眼珠子瞪得溜圆。躺在地上的正是探马昆合,他右足血肉全无,只露着惨白的骨头,鲜血从腿腹上流下,染红了沙地。按着他的正是单固,他还算镇定,但依然手足无措。乌德丰也快步跑至近前,他气喘吁吁,强装镇定,还是被这惨烈的一幕直接吓倒在地,不敢再看第二眼。
“大人……这……这水……有古怪……”见辜流垣到来,单固吃力地说道。“昆合……他……去救肯布,只是踩踏了一下水……只待发现……便是如此了……”
军医官顾不得恐惧,赶忙为昆合检视伤口,各种药瓶粉末黏汁往伤口上倒。那伤势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是缓慢蔓延,没有休止的迹象。这可急坏了医务官,这上等的伤药却是半点作用也没。
“肯布人在哪里?”
单固看向了辜流垣的身后,恐惧夹杂着悲怆,“他就在您身后……”声音极小。
辜流垣和乌德丰一个抬头,一个扭脸,望向身后的方向,十几步开外,苇草阴影之下,一具人身白骨散发出白灿灿的幽光。没有皮肉,谁也不知道那是不是肯布,辜流垣天真的竟心有侥幸。
全无意义!
肯布的骨架一半身子在水里,一半裸露在岸沿上,手指深深插在湿滑的沙土里。辜流垣自觉能想象到他有多想求得生路。肯布用生命的代价给全军让了最好的提引。
就在这无可奈何之际,昆合的脸色由黄变紫,由紫变黑,刚刚还在挣扎的身子彻底僵硬下来,叫喊声渐没,已然只有出气没了进气。眼见着伤势已经蔓延至膝盖,众人急忙后退到十步开外。
尸身发出嘶嘶的声响,黑黢黢的皮肤开始起泡,就像被热油煎过。白烟浓烈,腐烂的恶臭味充塞着每个人的腔子,有耐受不住的直接就干呕起来。半刻时分,眼见着只剩一具白骨,还保持着最后挣扎的姿态。
辜流垣默然不语,本已油腻的额头又沁出一层冷汗。
“中卫大人,这……”乌德丰颤巍巍地问道,他着实被吓到了,舌头都打了结。心下突然想到,倘若他早前就来过此处,明知此处危险,为何不在探马行动之前嘱托一句?这个疑问始终没有问出口,当下最重要的不是为什么而是要如何。
辜流垣自言自语,喃喃道:“就是此处了……”乌德丰见状猛然拉住他的臂膊,大声叫喊:“中卫大人,你把我们带到了什么龙潭虎穴?”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哭腔。
辜流垣任他拉扯,缓缓说道:“你可听过咬人潭?”乌德丰道:“在军中谁都听过咬人潭,那只是传言罢了。”说话间脸色大变,扭头盯向眼前这片潭水。在他眼里,尽是烟波荡漾,浩渺如通大河。浓雾泛起,把那水岸尽头遮挡得严严实实。
“和传言丝毫不差,也是我那疯父最念念不忘的一段经历……那……便是这里!”辜流垣的声音不大,但是传到乌德丰的耳朵里却显得无比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