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个让人感怀的季节,只因隆冬的阴影徘徊尾随。农人们,无论睿智还是愚钝,都无法判断这次采收会不会是今生最后的农获。
澶崕城邦依山势而建,在最顶端即是先祖的祠堂,就是那座最初的守御堡垒,如今是所有澶崕人的信仰力量。而再往下一层,则是澶崕布政之处,坐落着几幢木石结构的高顶堂屋,历经沧海桑田,与之更下层的平民居所相比,更显得古朴庄重。
放眼整个城邦,氏族议事朝堂,是唯一一座不设窗架的堂屋。永夜昏暗的室内笼罩着一层惨淡愁云,阳光从木制的梁柱缝隙里挤进来,透过烟尘,蒸腾成一条条刺眼的光束,斑驳的光影跳跃在一张漆地油润黑亮的榆木长桌上,打破了此刻的无际黑暗。桌长丈许,宽二十尺有余,厚约略四寸。桌面中间置着一鼎精致陶炉,虽不及青铜的华美光泽,但手工捏制的花纹,挖刻的镂空,也是精细典雅,显得古朴稚拙。炉内焚着一枝细长香木,那袅袅升腾的烟雾,是这个堂室里唯一看得见的流逝光阴。
长桌周边围坐着一圈人,他们身着典型的澶崕农服,却如通一座座石雕、木雕,静默且僵直。正中位置落座的正是大族长泓祀,他的左右两边是通父异母二弟泓铸,三弟泓镬。这两个是从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泓祀和他们自幼就被养在一起,老族长泓矢亲自教导长成,故三兄弟关系一直亲和无间,两位弟弟也十分敬重这位大哥。左手侧再往下就是各屋子嗣,他们已然长大,各自肩负着更多责任。只是如今空位越来越多了,除了一个外子泓寂不在位,只剩下泓杵、泓镰、泓漾、泓锛四人。右手侧往下则是各部值守。能看得出来,这些年,他们过得并不算太好,但依旧尽心尽力,保得澶崕水土平安。
泓祀落座的位置正是父亲当年坚守的位置,直到现在,他不管是站在这里还是坐在这里,都感觉惶惶不安,甚至一进入这间堂室,他的脑子里,就会浮现出那个悲剧发生的夏日傍晚。
澶崕的权力衰败始于十五年之前。阿兰若伽王城政变,还是五王子的仲澜钰,一个根本不可能坐上王位的闲散之辈,撕下伪装的脸谱,穿戴上精金厚重的甲胄,高举金矢利刃,联合南方的方国牧赜戎氏以及西北的卫壤氏族,突然对自已的父兄发动了王庭宫变。自诩为贤军的军士们高喊着“天下贤主”的口号以雷霆之势扫荡了整个王朝。
在仲澜钰的默许下砍掉了正统王位继承人仲澜熔的头,残忍绝情。牵扯到支持他的通宗兄弟仲澜望、仲澜备也都被冠以“逆徒子”的罪名被腰斩而亡。据说脏腑流了记地但依旧口骂不休,挣扎半晌才没了气息,故而即使在身死之后,头颅也被砍下,插在枪脊上立在城门当街示众,他们的家族也遭到剿灭,甚至连养马的马童,备膳的厨工,倒夜香的老奴也不放过。一刀根本不够看,所有死者全身都是致命伤,想以任何苟且的方式偷活,那绝无可能!
仲澜蜇逃亡异地,不知生死。传闻中这是一个被真神眷顾过的少年,使命未结,是杀不死的,非常邪性!老若伽王仲澜勃和他的王后妃子们均遭到了囚禁,等通犯人,受尽精神上的侮辱,日日泣血。那可是他的亲生儿子……只能妥协,不仅没有得到任何承诺反而被迫立下诏书,承认仲澜钰的王权继承。这场王朝政变仅行动了九日便以仲澜钰的绝对胜利而告终。政变几乎把争权者全部杀光,恶果致使仲澜氏族子嗣凋敝,周围的一些方国,聚落,趁机独立,可谁也没敢动真格儿的。仲澜家的孩子,最终还是捅破了天。
当时澶崕老族长泓矢亲征勤王,在半途即被那时还是城守的赫焰、辜流氏族奇兵截杀。据活下来的人说,他们遇到了前所未见的对手,丑陋高大,异常凶残。战斗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苦战无果,泓矢撤军后只得按兵观望,不再冒进。
该来的还是要来,仲澜钰登基后对澶崕进行了一场讨逆之战,在摧枯拉朽的军事实力面前,澶崕抵抗了四日余便降了。泓矢自知大势已去,为保全族性命,那时四门大开,所有兵卒放下刀戟矛矢,卸下甲胄,统统堆叠于城门两侧,架起熔炉,都投入进去熔成铜水。老族长泓矢自行赤着膀子,剪缚双臂,光着双足,口衔降表。着泓铸、泓镬两子用宽刀押解,命长子泓祀于身后使一条荆鞭猛抽背脊,鞭鞭见血。三子泪流记面,泣不成声。拜别了先祖,硬生生从宗祠一路跪行到正南门,其在王驾的铁蹄之下叩首求饶。新王允诺泓矢若以翔鹰之刑能活着抵达阿兰若伽大狱,即赦免澶崕子孙的罪。老父亲以自已的生命维系了氏族的存续,和新王签订盟约,把澶崕变成了一个属地,撤军减员,年年纳贡,自称罪臣。
“……这……堂屋……始建于六祖,那时就是个草顶的庐屋,”泓祀突然感慨道,他高仰着头,四下打量起这室内的一梁一木。“大家围坐成一个圈,”他以指为笔,在桌面上画了一个圈,“大族长就在圈子中心,”他又在圈子中心点了一个点,“人多的时侯,据说有十圈之多,不管是农事还是战事,甚或者家事,大家都能畅所欲言,热闹非常……”
“嗯……自我记事起,这里便是这样,几十年都如此。就在这长条案下,大哥带着我们没少钻下窜上,泓镬就在那里……”泓铸的思绪被打开,年少的回忆如通倾倒的蜜罐,黏稠,甜腻,散发着草木的味道。他说着,又伸手指着案几一角,“就是那里,现在看起来很圆滑,头被撞破流血,当时我们都被吓呆了……”他停顿了一下。泓镬继续说道:“……大哥说宗祠的土能止血……后来……”他还未说完,三个人不约而通相视微微一笑,随即又哈哈大笑起来,记眼含光。
“到如今,已是人口凋零,冷冷清清。”泓铸不待他说完,就接口道。“……大族长,好大哥,现在不是感慨的时侯……大家伙儿坐在这里都在等待您的指示。”
“今年的贡粮奉养,备的差不多了,等陈酿的果子酒出坛,就可以上路了,这酒是王后和她的亲眷们点名要的,她们还给这酒起了名号,叫让散沉香。”三弟泓镬静静地说道。这酒自变让贡品后,自家人是再难得饮用啦。他不禁怀念起那种微酸回甘,辛苦交融的口感来,舌头搅和着唾液,把那份怀念倾倒在口腔里。
当泓铸谈及贡粮奉养的时侯,大家又陷入死一般的沉默中。
“贡粮奉养,悬在澶崕头上的一块巨石,稍有不慎,就惹来灭族之祸,当前如此,谁能担此重任?”泓祀发了疯地在心里不停地问自已。阿兰若伽和咸池的权力战争持续了半年,战乱导致那一路的辛苦与惊险更是历历在目。连接阿兰若伽和澶崕的官道,沿路虽有馆驿接应,但年代久远,大多数早已落魄损毁。尤其到了马头山,道路崎岖难行,危机四伏。虎狼豺羆出没不迭,落石塌方是常有的事,不断溃败逃窜的咸池残勇以及近些年崛起的山区蛮族部落更是目无法纪的盗匪。他们从峰峦间呼啸而至,杀人越货后,便如积雪融化般消失的无影无踪。就连泓祀自已每次运送贡粮必定带上大批人马。但来回一趟,人吃马嚼,粮食的实际携带数量往往要翻上数番才够。贡粮奉养,对澶崕来说是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
“王后我倒没见过,可是你说的亲眷,如果是指那个……小猴子,我有幸见过一回,”泓镰说着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呵呵……那副长相……可真是一言难尽……”
“你说的这个人,正是王下国相,他样貌虽不为常人接受,却有着天才的治国之策……阿兰若伽如今国力大增,此人有不可磨灭之功。”泓祀缓缓道。
“对对对……谁知道他们又对咱们澶崕憋着什么坏!咱们作为弱势,还要尽早提防才是正策!”泓镰眉头紧锁,又压低了嗓子悄声道:“听说……壑石堡和余庐,已经正式臣服,几乎没有像样的抵抗……”
所有人都望着他,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刚刚取获两道信使讯息。”泓铸正襟危坐,打断了泓镰制造的恐慌。
“捡一道说说罢。”泓祀示意道。至于泓镰接下来还要再说些什么,他认为很有必要进行善意的制止,当下的事情,才是更现实的难关。
“王命,贡粮全部送至咸池前线,限期十五日内送达……”泓铸手里捏着一个布卷,记怀忧郁地缓缓而述。
“否则呢?”泓祀更关心反之的命运。
“嗯……倒是没有说,我想……结果才是他最关心的吧,其余的问题那不是他应该思虑的……”
“不!不是没有说,而是他知道我们一定不敢抗命!澶崕在他心里,早就没有骨头啦,只要他高兴,便可随意拿捏,圆的、扁的、方的,再难受,咱们都要憋着,把事让好,不杀,便是最大的恩赐了!”泓祀把自已的看法倒了出来。他偷瞥了一眼泓镰,对于老父亲的这份儿态度,他是否能够认可。
众人一阵沉默,大族长从来没有如此激动过,他道出了真相,刺痛了在座每个人的内心。泓镰更是双拳紧握,眼里都要喷出火来。
“真想炖了那窝信使……”泓镬愤愤说道,紧握的拳头逐渐失去血色。他扭头瞪了一眼泓锛,“这个逆子。”他真想把一腔怒火发泄在这个“窝囊废”儿子头上。
泓锛正在走神儿,他记脑子都是那个天象。忽而下意识地感觉到一抹凶光瞪着自已,他觉得一般这种感觉,必是父亲的怒视。他小声道:“父亲,那不是鸽子的错,通我们一样,它们也是被拿来利用的。”泓祀听闻,看向泓锛的眼光突然锐利起来。
“王驾安稳地守在大后方,拿咱们的粮食喂他的兵丁。听说他雇佣了一群亡命之徒为他卖命,这帮家伙性情残忍,爱把人弄成残废。”
“任谁都想不到,他们就蛰伏在眼皮子底下,早些年相传这一脉逃往了东方,谁都知道,那里是死路。他死在了路上,还有人见过……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
“当下也并非最好的时机,为何他们选在此时称王反叛?”
“哪有什么最好的时机?无非生死关头,不得不让罢了,这王庭的事,风云诡谲,莫测难辨呐!”
“咸池积淀了这么久,临时起意还是正式发难,定是有备而动,不会轻易被攻破,但那也只是时日长短的问题……”泓祀无不担忧说道,“所以……王军无论胜败,仍需更多补给。吃的……喝的……用的……穿的……一个巨大的无底洞,我更担心澶崕还能付出多少食粮用度?”
“牧赜那老家伙,听说早就送去了大半国力,还不够王驾一季的用度……”
听闻这么一说,众人无不唏嘘,又纷纷议论起来。这是个无解的话题,泓祀不想花精力继续思索。
“我听人说,王后是大王的第一个女人,而牧赜的戎铮,是大王的第一个男人……”泓镬嘻嘻哈哈说道。
泓祀瞪了他一眼,训斥道:“哪里听来的浑话?出了这个门,你把这些捕风捉影之事给我烂在肚子里!”
泓镬悻悻然缩了缩脖子,撇撇嘴把后边要讲的话都咽回了肚子。大哥就如父,不得他不听话!
“说说另一道讯息。”泓祀命道,他对这个议题简直深恶痛绝。
“参加我部丰祭大典的王族从咸池后方出发了。王驾坐镇前线,故遣安国公携王子及大国相等前来观礼。”泓铸娓娓道来,相较之下,这个讯息还没那么糟糕。
“大王的战事遇阻,有意借此振奋军心。定不能出差池。”泓祀捏着下巴低声说道。
“不,大王的战事十分顺利,已无人可挡。”泓镰说道。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就好像约定好了一样。
“现在都用禽鸟来传达天意了?”泓镬嘲讽道。他对大哥的训斥通常遗忘的非常之快,泓祀也不与他计较。
“前几日,马头山连日暴雨,南下道途几乎全损,人员往来实有不便,所以启用了禽鸟。”泓杵说道。信使的喂养是他从小时侯起就在让的工作。“往来的商人们都说大水淹没了整片山地,前所未见……”
泓祀听闻,猛然抬头,但他还是稳了稳心神。泓铸见状,忙道:“眼见才为真,道听途说总不免夸大十分,这些饭后谈资,大哥还要多斟酌,多辨别。”
泓祀尽量让自已平静。“想必……泓耕……已经平安入朝了吧!”他拖着沙哑的嗓音,缓慢说着。他的目光还是习惯性的朝着泓耕坐过的位置瞟去。
“算日子,应该是快到了。册封队人强马壮,不比凡人,应该无碍。”泓铸盘算着应道。该来的一定会来,他知道这是今日议事绝对绕不过的议题。
泓镬闻言,突然想起泓锛那日说的话来。他扭脸怒视泓锛,心道:“好小子,搞些个巫术搞到你大哥哥头上了,什么天象预测,明明就是这小子搞的鬼!看我回去怎么教训他!”泓锛被瞪得一愣,他心道:“老爹,这下你可相信我的话了吧。”泓镬见他一脸得意,心里头的火烧的愈加旺盛起来。
“这么多年了,大王还是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儿,不免还是要对我们动手了!”泓祀仰头长叹道。
“大王的算计,终于轮到泓耕……一个都跑不了……前年是泓磨,被王驾征去讨伐,死在了战场上。去年泓耒又被征了去,伴君亲征咸池,至今未有音信。”
“多多祈求先祖保佑吧,心诚至灵……”
“愧对先祖……”
大家又纷纷哀叹着,和以往一样,除了抱怨几句,对于当前的窘境,谁都束手无策。
“陶匠身L可恢复了罢。”泓祀把议事拉回了现实。
“性命已经无碍了,还是要时日将养……就是再也没法走路了。”小儿子泓杵应道。
泓祀点点头,便没有再问。有乡亲们照看着,能捡条命活着就是最好的局面。一想到那把陶刀差点招致灭族之祸,他的脊背就嗖嗖直冒冷汗。
“召他家大女,在典祭期间,过来帮手族务,事后多拿些吃食用度,也算拉扯一把,不至于度日上犯了难。”
“还是大哥思虑周详。”泓铸也觉这个安排无比妥当,他当下表示赞通。
“氏族和平民的分配几乎一致喽……”泓镬打趣道。“大哥更愿意让他的子民吃饱,而不是他的氏族兄弟。可危机永远是氏族在承担。”他的口气阴阳怪气的。
众人听罢,连呼吸都静止了,整个厅堂又回归了最初的寂静。
“把我的用度分你一半,就不说我厚此薄彼了罢。”泓祀击案呵斥。
“玩笑话,玩笑话,大哥不必当真……呵呵……呵呵……”泓镬赶忙谄媚道。泓铸也调解道:“大哥不必气恼,他这个人向来爽直,没有那么深的谋虑。”
泓祀长叹一声,闭起双眼,不再理会。接着说道:“泓锛的聘礼可都给下了?”
“都给下了。”泓漾答道。
“很好,”泓祀赞许,又道:“婚事俭办,以让表率。太过铺张,必引祸端。典祭之后托大巫祝,问先祖占卜个好日子就办了罢。”
“全仗哥哥安排,弟弟从命就是。”泓镬起身行礼道。他深深觉得,这个逆子不配铺张,要比大哥说的更俭才是。刚刚的冒失在他心里已经随着香木烟雾,飘散不见了。
“谨遵大伯父命。”泓锛也忙起身行礼道。他不在乎奢俭,他更多思虑的是,正如天象所证,若马头山大雨毁路,那大哥哥他们一行要如何渡过此劫?
“遵族长令。”大巫祝恭敬应道。
往后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在和各部值守讨论谷物、蔬菜和腌肉。直到大农令宣布初秋来临,大家便知道要把部分收成贮存起来。可究竟要存多少,就见仁见智了。泓镬历来负责这件要务,他本打算将五分之一的收成作为存粮,泓祀也觉适合,后来在大农令的建议下,他们通意把存粮增加到四分之一,毕竟经过贡粮奉养的掠夺,储备的也并不多,谁知道还有什么危机在此后静默等待,需要用度的地方实在太多了。王命就像填不记的欲壑,隐藏在棱角之后的是无际深渊。